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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政子看著丈夫前往走廊接電話的背影,說道:「裡見先生,真的是好久不見了。三知代最近還好嗎?」

  「是,托您的福……」

  「太好了。佐枝子托你的福,最近身體也一直都不錯,今天說什麼要為女子學院的同學會做準備,所以出門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她親切地說完,突然壓低嗓門:「今天你們一起來,有什麼事嗎?如果是上次那個醫療官司的事,就請不要把他捲進去。你們也知道,他好不容易才當上近畿勞災醫院的院長,中間也經歷了很多波折,請你們多體諒。我老公可不像裡見醫生這麼年輕,也缺乏像你那樣的正義感……」

  政子的話中帶刺,在她看來,裡見為了查明一位病人的死因,不惜拋棄國立浪速大學副教授一職的行為,只表明了一種愚蠢的正義感。裡見一言不發地看著夜色下的庭院,關口立刻出面解圍:「東教授是個謹慎得不能再謹慎的人,我想,您應該不用擔心。」

  這時,東走了進來。

  「你不要在這裡攪和!」東以難得的嚴厲口吻對妻子說。政子離開了客廳。

  「在今天的例行教授會上,決定要推舉財前作為下一屆學術會議會員選舉的候選人。」

  「學術會議會員的候選人?怎麼可能……」裡見眼裡盡是不解。

  「不,剛才是今津教授打電話告訴我的,絕對錯不了。雖然大河內教授和今津等人表示反對,但鵜飼派的葉山事先已經費了番工夫疏通過了,所以會議中強行通過由財前擔任候選人的提案。」

  裡見露出更加難以置信的表情。

  「雖然上訴審理即將開始了,但浪速大學還推舉他做學術會議會員的候選人,可見他們對二審抱持極大的自信,不,應該說是百分百的自信。我聽說除了河野律師之外,他們還增加了一位醫師公會的顧問律師,組成一個律師團。但財前憑什麼如此自滿?看來,我必須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一定要比以前更努力迎戰才是。」關口意味深長地說道。

  東沉默了片刻,突然抱住胳膊說:「一個人的野心真的可以讓人無所畏懼啊。但回想起來,我真的非常慚愧,當了十八年的教授,竟然只培養出像財前這樣的副教授!」

  說罷,他努力壓抑著內心的憤怒,端起已經涼了的紅茶。

  「好,我立刻幫你寫封介紹信給正木副教授。不是簡單在名片上寫幾句話,而是以信紙擬一封正式的委託函。關口律師,也請你加把勁兒,務必找出可以推翻第一審判決的證據。」

  【第二十四章】

  東佐枝子以麻紗手帕遮陽,四處尋找裡見三知代的身影。

  聖和女子學院的校慶暨校友會熱鬧登場,一大早,校園內就擠滿了盛裝出席的女人們。

  佐枝子向來對當校友會幹部敬而遠之,但因為這差事是輪流的,這次剛好輪到她。所以,這一個月來她一直忙著四處張羅遊園會義賣的手工藝品,今天也是一大早就到學校處理一些雜務。佐枝子身旁的五、六位同窗舊友正興致勃勃地聊著丈夫和孩子。

  「哎呀,你先生那麼年輕就已經當上支店長了。真羡慕你,哪像我老公喲,到現在還任人使喚呢!」其中一人扯尖了嗓子說著。

  「但你家的孩子不都進了名校嗎?我才羡慕你呢!」支店長夫人特別強調了「名校」這兩個字。幾個女人喋喋不休著,談話內容已經從丈夫轉移到孩子身上。佐枝子對這些話題絲毫不感興趣,抬頭張望人群中,看到身穿深藍色套裝的三知代正向她走來。

  「三知代,我一直在找你。」

  佐枝子身穿淡紫色的小紋(和服布料的圖案)和服,搭配胭脂紅的綴織(使用幾種不同的絲,織出圖案的一種織法)腰帶。三知代望著佐枝子身穿和服的婀娜體態出了神。

  「真的好久不見了,張羅義賣的事一定讓你累壞了吧?」

  三知代從桌巾、絹花、抱枕和拖鞋等眾多手工藝品中挑了一束絹花,佐枝子不甚熟練地用包裝紙幫她包起來。

  「我和其他人說一聲,我們就出去聊一聊。」

  佐枝子轉身朝一位正聊得不亦樂乎的幹事交代了幾句,便和三知代一起穿過校園,來到學校後山的山丘上。雜木林盡頭的小山崖上,六甲山脈層巒疊嶂。學生時代,她們經常在此流連。三知代抬眼望著眼前這片令人沉醉的新綠和蔚藍的天空。

  「好久沒有在這麼閒靜的地方呼吸新鮮空氣了。整天呆在國民公寓裡,有時候會格外渴求綠意和新鮮空氣。但看到裡見這十年來,即使在那樣的環境下仍然無怨無悔地刻苦鑽研,我就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是啊,裡見先生就是那樣的人,他離開大學到近畿癌症中心後,好像對研究更投入了。前天晚上他來找我父親時,我父親看到他這麼刻苦,還很感慨呢!」

  「真的嗎?前晚裡見去你家……」

  看來裡見對此隻字未提。

  「對,他好久沒來了,剛好我不在家,也沒有遇到他。他和關口律師一起,並針對佐佐木先生官司的問題提出了一些在胸腔外科方面很專業的建議,連我父親也對他刮目相看。聽說東京K大學的一位副教授握有對佐佐木先生有利的資料,我父親就在裡見先生的請托下,幫他們寫了介紹信。」

  「原來裡見介入得這麼深……」三知代滿面愁容。

  「怎麼了?」佐枝子納悶地看著三知代。

  「前幾天我才叮嚀他,要他別再管佐佐木先生的事了……」

  「為什麼要阻止他?即使裡見先生因為這件事而不得不離開大學,但他仍然堅持自己的初衷,這需要堅定的信念和勇氣,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佐枝子眼神堅定地看著三知代。

  「因為事不關己,你才會這麼說吧。裡見這個人專心研究,從來不過問其他事務,我默默地跟隨著他一路走來,就是希望他取得優秀的研究成果,有朝一日當上教授。但他卻為了剛好由他初診的病人,拋棄了副教授的職位。之後,雖然遞出了辭呈,卻足足過了半年既不算辭職也不算在職的尷尬日子,根本無處可去。好不容易才在大河內教授的幫助下去了近畿癌症中心,但中間那半年的痛苦不是常人能夠體會的。看他呆在被水泥牆包圍的狹小公寓裡,每天悶坐在六迭大的書房書桌前,感覺好像坐牢一樣。我和好彥整天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就怕驚動了他。所以,裡見的行為雖然看似很偉大,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完全沒有顧及家人的感受,是很自私、很任性的呀。」

  三知代的臉痛苦地扭曲著,這是一個對丈夫還抱有一絲希望,並為此已忍受了多年清寒痛苦的妻子的真心話。

  「我覺得你對教授的職位太執著了。像裡見先生那樣的人,即使不當大學教授,無論在哪裡,都可以有傑出的研究成就。」佐枝子眼裡盡是溫柔。

  三知代靜靜地搖了搖頭:「這只是大道理。沒錯,即使不當大學教授,也可以持續研究工作。但一旦在大學當了教授,不但可以爭取到相關的研究經費和設備,還能在眾多工作人員的協助下進行許多無法獨立完成的大研究。我想,從你父親的例子,你應該對此有深刻的體會。我希望裡見當上教授,並不是出於滿足那種俗不可耐的虛榮心或是追求名利。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近畿癌症中心這個可以讓他專心診療和研究的地方,我希望他可以好好珍惜,正因為這樣,我才不希望他過於介入佐佐木先生的官司。」

  「我能夠瞭解你的想法,我也這麼勸過裡見先生。」

  佐枝子突然住了嘴,她想起之前和裡見去伊丹機場為財前前往德國參加國際外科學會送行時,歸途中兩人曾單獨前往這個山丘對面的加茂桃樹林散步的情景,也同時想起裡見對待病人生命的那份執著與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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