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
一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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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見沿著河邊的路往大學走,回憶著剛才法庭上發生的一切——簡直醜惡得令人難以置信,他完全想不通那些人的想法和行為。像柳原那麼老實又有能力的年輕醫生為什麼會陳述那些違反事實的證詞?從柳原在作證時惴惴不安的神態,可以很清楚地察覺到他受到了來自財前極大的壓力,就如同自己打算以原告證人的身份出庭時,鵜飼醫學部長曾經向自己施加的卑劣壓力一樣。但即使如此,柳原今天的證詞竟全然喪失了身為醫生的良心,裡見的眼底升起一抹無法揮去的黑暗,雙腳也變得愈來愈沉重。 「裡見醫生……」 後面有人喚他,他轉過身去,是身穿藍大島(大島紬是日本鹿兒島奄美大島特有的一種絲織的和服布料,藍大島以藍色為主調,風格高雅。)和服的東佐枝子。 「原來是你,你怎麼會在……」 裡見驚訝地問,佐枝子側著白皙的額頭。 「我坐在旁聽席最後一排,從開庭時就一直在旁聽。」 「你怎麼知道今天開庭?」 「前幾天,關口律師為了原告鑒定人的事來我家,我父親向他推薦東北大學的一丸名譽教授,所以知道今天要開庭的消息。」 佐枝子一邊回答,一邊和裡見並肩走在沿河的路上,從河面吹來的風在佐枝子和裡見的腳下飛舞。 「你真偉大……」佐枝子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感動,小聲說道。 裡見並沒有回答,默默地走著。河風吹動他的頭髮,他緊閉著雙唇,一言不發地注視著前方行走。他的神情十分嚴肅,內心似乎承受著莫大的痛苦。佐枝子看著裡見繼續說道:「誤診向來是醫界的禁忌,你能夠在法庭上,而且以病人一方的證人身份作證,需要極大的勇氣。剛才,坐在旁聽席時,我的周圍幾乎都是浪速大學和醫師公會的人,即使你是如實說出真相,但只要證詞對財前醫生不利,那些人便毫不掩飾地責怪你。一開始,我還希望能夠客觀地看待這些人,但隨著他們責怪的字眼和態度愈來愈激烈,我不禁開始擔心這會對你的將來造成不利的影響……」 佐枝子抬頭注視著裡見。 裡見的臉抽動了一下,隨即低聲地說:「我今天說這些證詞,不要說財前輸了,即使他贏了,我也會因為提出對本校教授不利的證詞而無法繼續留在大學。昨天,鵜飼教授已經暗示過我了。」 「原來你事先就知道會這樣……」 佐枝子的臉「刷」的一下變得蒼白,眼神中溢滿憤慨和哀傷。 【第二十章】 柳原坐在酒席上座,渾身不自在地悶不吭聲,佃講師和安西醫局長頻頻向一旁的服務人員點酒和料理,同座的五位資深助理則興高采烈地大啖壽喜鍋。 「柳原,今晚是特別為你上次在法庭上的英勇表現所舉行的慰勞會,你別那麼拘束啦。原本,我們應該發動全體醫局員一起好好慰勞你的,但現在官司還沒有結束,所以,先由我們這幾個人來為你的奮戰乾杯,來,乾杯!」 在座的人紛紛拿起杯子,異口同聲地喊著乾杯。 「謝謝……不好意思……」 柳原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 「怎麼了?多喝點,聽說原告律師還恐嚇你會犯偽證罪,你仍然毫不畏懼地保護財前教授,沒有說一句傷害他的話。」 一個醫局最資深的助理欽佩地說道。 這時又有另一個人說:「在你和裡見副教授對質時,裡見醫生說財前教授絕對沒有發現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肺部,以致原告律師一直咬著這一點不放地訊問你,那一幕簡直就像在審理刑事案件時,檢察官審問嫌犯一樣驚心動魄。但你從頭否認到尾,巧妙地避過了偽證罪的問題,即便對方繼續死咬著不放,在緊要關頭時,你還說出『都怪我醫術不精』那樣的話,漂亮地擋住了原告律師的追究!」 開庭的情景經過口耳相傳,不斷地被添油加醋,柳原竟然成了大英雄。 「我哪有那麼神勇……我只是把事情的經過說出來而已……」他極力否認。 「不,這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任何人在莊嚴的法庭上,被疲勞轟炸似的一直追問是不是這樣、是不是那樣,最後就會像受到催眠一樣,一不小心就掉進了對方律師誘導訊問的陷阱。人不可貌相,你這個人還挺堅強的!」 佃講師一副對他刮目相看的樣子。 「柳原,這麼一來,你等於是捧定鐵飯碗了。像我們這些人,可能一輩子都只能當個助理,真羡慕你抓到了這個大好機會。」那個醫局最資深的助理醉醺醺地說道。 一旁一個留著絡腮胡的資深助理也說:「對啊。柳原,你運氣還真好!即使我們想對教授表現一下絕對的奉獻和犧牲決心,如果沒有機會,想表現也難哪。」 「對啊,你進醫局才六年,就遇到這麼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放聲大笑著,但柳原卻笑不出來。席上的每一句話都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只覺得這些人彷佛在嘲笑自己用盡卑劣的手段去迎合財前教授,揶揄自己卑鄙地試圖以此交換自己的前途。他感到無地自容,良心受到深切的譴責。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站起來大聲呼喊:「我的證詞是假的,我是被逼迫的!」 「柳原,你怎麼了?」 一股酒臭朝柳原撲鼻而來,抬頭一看,那個最資深的助理醉眼惺忪地問:「聽說原告律師問了在教授總會診時隨行的二十二位醫局員中的十個人,得到了他們的證詞,說財前教授曾經為斷層攝影的事訓過你,你覺得這十個人會是誰?」 柳原的腦海裡閃過五、六張臉,但他搖搖頭。 「不知道。」 安西局長憤慨地說:「都是那些混帳東西!上次,財前教授為這件事罵了我一頓,說我身為醫局長,卻沒管好醫局,讓我好沒面子!我已經在核對醫局員的出勤簿和醫局日誌,一定要找出這十個人!一旦被我揪出來,我要讓他們死得很難看。」 「混帳的並非只有醫局員而已,我們醫學部的那些教授,簡直是混帳透頂!鵜飼醫學部長已經曉以大義,說為了維護本校的名譽和權威,統合了教授會的意見,決定要支持財前教授,但背地裡,在上次教授選舉中反對財前教授的第二外科今津教授、整形外科野阪教授,還有皮膚科幹教授那票人都在大放厥詞了,說什麼『如果財前教授打輸了這場官司,現今作為浪速大學醫院招牌的財前外科就會被一舉殲滅,太好了。』」佃講師鬱鬱不樂地說道。 安西醫局長接著說:「我也聽說了。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和官司根本沒有一點關係,但每次開庭他都賣力地去旁聽,晚上就把自己科裡的副教授、講師和喜歡的醫局員叫到家裡,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們開庭的經過。最後,還說是財前教授誤診了,並大肆稱讚作證的裡見副教授勇氣可嘉。」 那個最資深的助理已經酩酊大醉,他突然大笑起來:「裡見副教授的勇氣……這哪裡叫勇氣,只是天真的人道主義,不,不過是浪漫主義,我們身處其中的醫界,是個封建的牢籠,裡見副教授的行為簡直是斷送自己學問和前途的自殺行為。何必為了一個初診病人,為了拯救病人的家屬,就這麼賭上自己的前途!何況,無論財前教授在這場官司中是輸還是贏,裡見副教授都會被趕出大學。真是太愚蠢了!」 他口齒不清地說完,又轉向柳原,看著他問道:「你覺得這場官司我們會贏嗎?」 「大河內教授的證詞、小山和一丸兩位教授的鑒定,以及前幾天裡見副教授和我的對質,都沒有觸及案件的核心,下一次開庭是要傳喚法院自己選定的鑒定人,請他們做鑒定,所以,這次的鑒定人訊問絕對是這場官司的關鍵。」 柳原擔心自己在財前教授強迫下所說的證詞會在下一次的法庭上被推翻,他的心頭掠過一絲不安。 「什麼時候決定鑒定人?」佃講師關心地問。 「上次開庭時決定是當時的十天后,所以,明天應該就會決定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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