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一一三


  「我想,八木律師應該已經和您聯絡過了。佐佐木庸平之前在浪速大學附屬醫院接受賁門癌手術,結果在手術後三星期過世。這位是他的妻子良江,我是他的弟弟信平。我們無法接受佐佐木庸平的死,也質疑醫生的治療方法,為了安慰我大哥在天之靈,我們認為不能忍氣吞聲。我大哥之前在大阪棉布工會擔任理事,所以我們去請教了工會的八木顧問律師。他說,這是判例很少的特殊狀況,要我們來請教您,因此今天才特地登門拜訪。」

  信平低頭表示拜託,良江也哽咽地低著頭:「律師,請幫幫我們。」

  關口律師說:「我得先瞭解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否則,我無法表達任何意見。」

  信平探出身體:「律師,對方實在太可惡了!他把我大哥當成實驗室的白老鼠給治死了。」他怒不可遏地說道。

  「你先不要這麼情緒化,請你冷靜地告訴我事情的原委,否則,我無法把握正確的情況……」

  關口律師的面前放著便條紙,信平努力地克制住激動的心情。

  「我大哥在今年四月二十八日到浪速大學附屬醫院初診,一開始是去內科檢查。內科是一位叫裡見的醫生,那位醫生真是個好人,一般的醫生只說是胃炎就草草了事,他卻十分謹慎地幫我大哥做了好幾次檢查,並安排了外科檢查。結果查出了早期賁門癌,還請一位聽說是這方面的專家財前教授幫我大哥動了手術,但手術後,問題就來了……」

  信平將財前教授手術後的態度、主治醫師根據財前教授的指示所做的處置、這些處置方法導致佐佐木庸平死亡的過程以及遺體解剖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關口律師。關口律師默默地聽著,不時地記錄著什麼。

  「也就是說,原本認定是賁門癌而進行了手術,但在死後解剖時,發現已經轉移到肺部了。」

  關口律師的眼神銳利有神。

  「沒錯。這個身為國立大學教授的醫生如果能認真地幫我們診治,就不會發生這種誤診了,但他動完手術後,根本沒來看一下,就像我剛才說的,正是因為他不負責任地出國去了,我大哥才被他這樣不負責任的做法給害死的。如果醫生認真治療卻還是救不活的話,我們也就認了,但這麼敷衍了事,而且我大哥死于和最初診斷完全不同的病因,我們家屬怎麼能接受?我一定要告這個傲慢又不負責任的醫生,不搞清楚是非黑白,我們絕不罷休!」

  「你的意思我瞭解了,但這種事很麻煩……」關口律師抱著雙手陷入了沉思。

  「律師,這有什麼難的?醫生草菅人命、誤診的事實已經十分明顯了。我聽說您是一位很有正義感的律師,一般律師望而卻步的案件,只要對社會有貢獻,您就會大力協助,請您一定要幫忙。」信平懇求著。

  「你說得沒錯,只要是對社會有意義的案子,即使不計報酬我也會接,但我從來沒有打過這種醫療糾紛的官司,不知道能夠幫上多少忙……而且,雖然你剛才說是誤診,但誤診的定義很廣泛。一般我們所說的誤診在醫學上稱為『醫療疏忽』,也就是錯誤診斷、錯誤治療的意思。醫療疏忽還細分為三大類:第一類是不可抗力造成的醫療疏忽,例如,使用麻醉劑時,甲可能完全沒有任何反應,但在乙的身上卻引起了激烈的反應,進而造成死亡,這是病人的體質差異造成的,目前的醫學還很難檢查出這種體質的差異,因此,這種情況就稱為不可抗力造成的醫療疏忽;第二類是准不可抗力造成的,例如,醫院購買的藥物卷標貼錯了,導致用藥錯誤,或是治療當時使用的是學會也公認有效的方法,但之後卻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傷害,也就是在醫學進步的空白期發生的案例;第三類則是因醫生沒有盡力醫治而造成的醫療疏忽,例如,因為醫生疏於檢查,給病人輸了變質的血液,或是在檢查設備不完善,或未經充分檢查的情況下沒有檢查出癌症。每一種醫療疏忽都有其微妙之處,有些案例剛好在第一類和第二類的邊緣,也有些案例無法判斷到底屬￿第二類還是第三類。當然,佐佐木庸平先生死亡的案例應該屬￿第三類,也就是因醫師沒有盡力治療而導致的死亡,但問題是對醫學一竅不通的你我,要如何才能明確地證明這一點。」

  「我大嫂一直在醫院陪著我大哥,很清楚症狀的變化和醫生採取的處置方法,那位年輕的主治醫師也向我們道了歉,而且,已經做了屍體解剖,有足夠的證據可以證明是誤診。」信平十分激動。

  「不,即使已經解剖,我們認為某些地方是醫療疏忽,但對方會用專業知識來狡辯、反駁,說什麼從醫學的角度來看,這是實際診療過程中不可抗力造成的。對方是專家中的專家,我們是對醫學一無所知的門外漢。而且,法官也對醫學一竅不通,根本無法反駁。加上站在證人席上的醫生也會有強烈的同儕意識,總考慮這種事不知道哪一天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不可能做出對同行醫生不利的證詞。更何況這次要告的是國立大學醫院的著名教授,為了大學的名譽,他們不可能會承認財前教授的醫療疏忽。所以,除非具備特別有利的證據,否則,病人很難打贏醫療疏忽的官司。」關口律師直截了當地說。

  信平和良江的臉色漸漸蒼白。

  「律師!請您一定要幫忙,不然的話,我老公死不瞑目。請您一定要協助我們制裁這種害死我老公的人!」良江仍苦苦相求。

  關口律師沉默了好一陣子。

  「我能體會你們咽不下這口氣的心情,但身為律師,不能只聽你們的片面之詞,必須針對這個問題做客觀的調查,在充分瞭解的基礎上才能決定是否要接這個案子。所以,請給我幾天的時間,我會在調查清楚後,決定要不要接,並和你們聯絡。兩位也可以回去冷靜思考一下我剛才說的話,再決定是否要提出起訴,要打醫療糾紛的官司需要有相當的心理準備……」他再三叮囑道,接著又問,「那位財前教授什麼時候回來?」

  「聽主治醫生說,好像要到七月二十日以後才回來。」

  聽到信平的回答,關口律師看著桌上的日曆,好像在計算日期。

  * * *

  凱旋門上燈火輝煌,在夜空中映照出清晰的倩影,也為巴黎的夜晚拉開序幕。

  對財前而言,夜晚的巴黎比白天更值得期待。

  他倚靠在車子的座椅上,欣賞著華燈初上的香榭麗舍大道。街道兩旁是女性服飾、香水、內衣和皮具的高級精品店以及一些露天咖啡座,已經打烊的商店櫥窗內燈火通明,吸引了逛街的女士駐足欣賞;露天咖啡座內,穿著性感的巴黎女郎和依舊一副白天觀光裝扮的觀光客盡情地高談闊論,摟肩搭背,享受著夜晚的巴黎。

  來到隆普安時,眼前不再是商店和咖啡店林立的商業大道,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綠色地帶。看了一下腕表,距離和《每朝新聞》巴黎支局長相約的七點半還有二十分鐘。財前請司機把車停在協和廣場。戴著貝雷帽的司機在廣場的角落停了車。

  廣場四周的街燈散發出瓦斯燈般柔和的昏黃光線,中央有一座指向天際的巨大方尖石碑,女神像支撐的噴泉在照明之下,水柱高高地噴向夜空,四周籠罩在一片光、水與影所交織映像出來的夢幻之中。財前漫步在石板廣場上,欣賞著噴泉編織的美景,聽著鞋底發出「咚、咚」的腳步聲。繼德國、英國的緊湊旅程來到巴黎後,到昨天為止,財前一直忙於參觀巴黎大學、巴斯特研究所、居裡研究所,今天才得以好好休息一下。白天參觀了羅浮宮,觀賞了塞納-馬恩省河和巴黎市街景。對財前而言,夜晚的巴黎比塞納-馬恩省河和羅浮宮的名畫更讓他感到身心放鬆。他從協和廣場走向可以望見馬德雷諾教堂的洛瓦伊亞大道,走了大約十米左右,看到左側有一扇寫著「箴言」的舊式大門,門旁站著一名穿著制服的門僮。

  他將帽子寄放在衣帽寄存處,詢問辻先生的座位後,立刻有人帶他到餐廳裡面。雕樑畫棟的中國式天花板和天鵝絨牆面將室內裝點得典雅又華麗,穿著晚禮服的紳士們和一身晚宴服的淑女們圍坐在桌旁。侍者帶著財前來到一派瀟灑裝扮的辻支局長的桌子旁,他的夫人也一同出席了。

  「前幾天多謝了。今天感謝你撥冗前來,這是我太太……」

  他介紹了身穿晚宴服的夫人。財前以國際社交禮儀禮貌地和夫人打了招呼,然後在他們對面坐下,蓄著鬍子的侍者立刻遞上了菜單。辻支局長嫺熟地點了菜後,侍者恭敬地送來了波爾多葡萄酒和鵝肝醬,兩名侍者在一旁伺候著。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辻支局長盡地主之誼客氣地問道,財前放下了叉子。

  「真不愧是巴黎一流的餐廳,不僅料理一流,連侍者的服務質量都是一流的。這種服務方式讓人覺得自己是皇帝。」

  辻支局長溫和的臉上綻放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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