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二三


  擔任主席的橫濱大學教授站了起來:「今天的致癌小組會議到此全部結束,這次多虧各位的協助,致使會議圓滿成功,我在此深表感謝。接下來,我們將於五點半在築地的雪亭酒家舉辦聯誼會,請大家務必光臨,希望小組成員的交流能夠更加熱烈。」

  主席說完閉幕詞,為期兩天的會議終告結束。大家三三兩兩地離開座位,有的教授獨自一人走出會議室;有的則是後頭跟著助手,一路上唧喳講個不停。夾在喧嚷的人潮中,東不動聲色地接近船尾:「那麼,聯誼會結束後,我在濱町的芝之家等您。」

  今天早上他打電話到船尾家,跟他約好見面的事。提醒完對方後,東走出了會議室。

  辦完事到聯誼會地點,東正好遲到三十分鐘,一進入雪亭的和式房間,發現組員都已經到齊了,十五迭大和十迭大的兩個房間打開來連通一起,形成一個大宴會廳。

  組長船尾教授坐在壁龕(日室客廳的一部分,地板略高,常擺花或掛軸。)前的主位,旁邊則留著東的位子。

  「東醫生,這邊請……」方才擔任會議主席的橫濱大學教授眼捷手快地招呼他。

  「不,我坐這邊就可以了。平常麻煩的事都丟給您們做,自己卻優哉遊哉地什麼忙也沒幫上,比起我,今日擔任主席的您更有資格坐那個位置,請別客氣。」

  說著說著,東走向中間的位子準備坐下,這時坐在主位的船尾說話了:「啊,快別這麼說,請到這邊來坐。今天的座位本來就沒有特別安排,只不過東醫生是這裡輩分最高的,不管怎麼樣,都請您到這邊來……」他往旁邊挪了挪,空出更大的位子。

  「那麼,我先為我的遲到說聲抱歉,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東坐上為自己保留的空位,這才發現說是沒有特別安排的席次,其實是經過精心設計的。排在組長船尾和東之後的是原國立帝國大學的教授們,接著是原國立醫科大學的教授們,後來才是新設大學的教授們,位子按照這樣的順序排定,碰到同一所大學有兩人出席的時候,則畢業年份較早的人坐在上席。

  酒和料理陸續送了上來,這時名古屋大學的生理學教授向船尾問道:「在這麼豪華的酒店舉辦如此奢侈的聯誼會,真的沒關係嗎?我聽說有些研究小組因為組長個性的關係,每年好不容易爭取來的研究費都挪做了會費,特別重要的研討會倒辦得七零八落的……」這人看來似乎安貧樂道,長年過著刻苦的研究生活,有著淳樸的學者氣質。事實上,確實有經濟狀況不好的研究小組在研討會結束後,只到大學醫院的教職員餐廳,點上兩瓶小酒,配上木制飯盒,就此打發了聚餐。

  名古屋教授哪壺不開提哪壺地講到這個,面對這過於嚴肅而天真的問題,船尾露出有點尷尬的笑容:「多謝您的關心,讓我非常感動。難得我們致癌小組的成員每年才聚會兩次,各位不遠千里地來到東京,身為組長的我,理應盡地主之誼,多虧有各界的贊助,還算過得去。您就安心坐著,盡情地享用吧。」

  船尾的表情暗示這頓飯是某大藥廠請的。餐桌上擺滿了關西風的奢華料理,清酒、啤酒不斷地送上來。東不著痕跡地將同桌的客人巡視了一遍。雖說在座的全是大學醫學院的教授,不過,很明顯的,從事基礎醫學或是在研究所任教的教授們,穿著比較樸素,他們謹慎地頻頻運筷,如飲甘露般地喝著美酒;至於在臨床領域頗有聲望的教授,則像東和船尾一樣,對這種場面已經司空見慣,幾乎不怎麼動筷子,只是偶爾喝幾口酒。

  在這樣的酒席上,只要幾杯黃湯下肚,肯定有人會挑起醫界人事的話題。

  「總而言之,就像我剛剛一直在講的,這次癌症中心的人事異動真是奇怪極了。那麼個毛頭副教授,還是個鄉下土包子,憑什麼被徵召到中央擔任癌症中心附屬研究所的部長?這項人事命令真是滑稽至極,所長大岡八成是腦袋有問題了。」不知是誰好像已經喝醉了,憤憤不平地說道。

  「人家還在當學生的時候就是大岡的寶貝徒弟嘛,也難怪大岡一坐上研究所長的寶座就馬上欽點他!沒想到男人靠色相也能飛上枝頭當鳳凰,只要你巴結好肚量大的靠山,哈哈哈!」

  熟悉內幕的某人用嘲諷的語氣說明事情的始末,會場頓時湧起一片猥褻的笑聲。

  笑聲結束後,群馬大學的教授突然一本正經地說道:「不好意思,我講個題外話,每次只要學術研討會的委員選舉逼近,就會有很多教授級的人物神色緊張地四處奔走,這是什麼緣故?當上學術研討會的委員又沒有什麼好處,他們為什麼那麼想做?真讓人猜不透。」

  「那是因為一旦成為學術研討會的委員,身為學者,層次就不同了。不但能理直氣壯地面對文部省的官員,還能爭取到更優渥的研究經費,在醫界說話也更有份量了。」一個橫濱大學的教授一針見血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忽然,他好像臨時想到似的,向隔得有點遠的船尾問道:「船尾醫生是不是也打算參選這次學術研討會的委員?」

  「哪裡,我光是自己的研究和醫院的診療就忙不過來了,哪管得到那邊去?更何況,我們大學裡輩分比我高、名氣比我響的醫生還有很多,根本就輪不到我上場!」

  船尾明確地否認了,不過,東心想,最近船尾之所以把小組會議辦得這麼盛大,還不惜成本地在聯誼會砸銀子,有可能就是在為了競選學術研討會的委員做熱身。自己想當卻當不成的東都大學教授,他輕鬆就到手了,搞不好他還能成為學術研討會的委員,一想到船尾的野心,東的反感和妒忌之火不由得熊熊燃起。但轉念思及聯誼會後自己和船尾還約好要單獨會談,東趕緊壓抑住激動的情緒,裝得和其他教授一樣,對船尾靠影響力擺出的闊綽宴席,表達歡天喜地的感謝之意。

  聯誼會一結束,東馬上離席,先行前往濱町的芝之家。他跟老闆娘說已經用過餐了,只點了飲料和小菜,並交代在晤談結束前,別讓女侍進來打擾。

  他看了看表,才剛過八點。不過,從早上九點就一直開會開到下午四點,結束後又馬上趕往聯誼會,接著又約船尾晤談,這對已經六十二歲的東而言,實在頗為吃力,他重重地歎了口氣,這時走廊傳來了腳步聲。

  「您的客人來了。」

  船尾在女侍帶領下進到和室裡,一看到東在壁龕前幫自己留了主位,他馬上說道:「唉呀,我坐這個主位實在不妥,剛剛因為是小組聯誼,我身為組長不得已才坐的……」似乎很為難的樣子。

  「哪裡,是我把您這個大忙人找來,理該由您坐這個位子……」

  東一邊諂媚地笑著,一邊讓船尾坐上主位,拿起送來的酒杯就是一敬。船尾惶恐地接下杯子:「老前輩東醫生特別招待我,還說有事要跟我這個晚輩商量,不知是什麼事?」

  他的姿態低得與方才在公開場合所見時完全不同。東和船尾曾經師事的瀨川前教授是師兄弟的關係,船尾對此似乎也懷著複雜的感想。

  東也知道船尾的顧忌,他特地放慢速度說道:「事實上,我是因為接班人的事,想要詢問您的意見。」

  「喔?接班人……」

  「嗯,明年三月我就要退休了,我想找個可以繼承我衣缽的人,統領我們第一外科。」東一口氣講完。

  船尾詫異地看著東,「您們那兒不是有一個叫財前的?聽說在食道外科很有名,還是手腕高明的副教授,我們研究室裡有很多人都死守『東大絕對主義』,認為除了東都大學以外,其他的都不叫大學,但是現在連這些人都對您們的財前忌憚三分了。更何況最近週刊的專題報導,我也仔細讀了,他那人看上去真是既能幹又能說,一副神氣十足的樣子,肯定夠資格領導整個研究室,為什麼您不把教授的位子傳給他呢?」

  「唉,問題就出在這裡。他確實是很能幹,不過就是太能幹了!所有風頭都讓他一個人搶光了,把研究室搞得烏煙瘴氣的,讓我困擾極了。怎麼樣?您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我心中的合適人選?這可傷腦筋了,您突然這樣問我……」

  「您可是掌管東都大學第二外科的船尾醫生,手上少說也有三、四名頂尖人材吧?」這是東第一次稱船尾為「醫生」,殷切的心境中帶著急迫。

  「嗯,這個嘛,也不能說完全沒有,不過,若是東都大學旗下的其他大學也就罷了,把東都大學出身的人送到全是浪速人的浪速大學,簡直就像是把可愛的弟子送到滿是惡婆婆、惡小姑的家裡入贅,未免太可憐了……」船尾一邊講,一邊心裡在想:哪管得到弟子什麼的,眼下想辦法讓自己說出得體、漂亮的話才是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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