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
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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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怎麼那麼剛好就由你來操刀?天下怎麼會有這麼湊巧的事?」他的話看似輕描淡寫,卻一語中的。 「那是因為那天正好輪到我看門診,那名病患的病歷剛從內科轉到外科的收件處,我一看到上面寫著『疑似胰臟癌,開刀檢查』,就自告奮勇地接了下來。」財前講了半天,完全不提裡見,不是為了保護他,而是為了自身著想。他想製造這樣的假像:當初自己之所以接下這台手術,純粹是出於對醫學的求知欲,而他真的滿心以為做出疑似胰臟癌之卓越診斷的不是裡見,而是幫病患初診的鵜飼教授。他想藉由這個假像討好鵜飼,說不定還能逮到機會,跟鵜飼建立起微妙的默契。 「這麼說,你是正好在看門診,正好碰到挑起你旺盛求知欲的案例,而正好這病患又是我診斷出來的囉?」鵜飼的嘴角浮現詭異的笑容。表面看來鵜飼好像讓自己的花言巧語給騙倒了,可實際上,說不定他早就看穿自己的計謀,一想到此,財前的心裡升起極度的不安,不過到此地步,他也只能繼續騙下去。對付鵜飼,他只管徹頭徹尾地裝傻,因為對鵜飼本人而言,這也算不上是光彩的事,很有可能他會就此作罷,不再追究。財前雙膝併攏,畏縮地垂下頭。 「那麼,主任教授東君也知道你執刀的事了?」鵜飼問道。 「不,那天東教授正好要去東京出差,有很多事要忙——我想最後也有可能只是單純的開刀檢查,所以就沒有特別通知他。」財前立刻分辯說。 「你這樣做就不對了,之前我就聽說,你經常跳過主任教授自己擅作主張,這可不行。不說別的,說不定東教授也很想挑戰那難得一見的胰臟癌手術呢!」 鵜飼不悅地直接斥責,財前好像忽然被絆倒似的亂了手腳。 「哎,算了,反正你也沒有什麼惡意,碰巧今天東教授出差不在,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 這段結語透著玄機,這下雙方都各有把柄落在對方手上。就算財前真的知道一開始誤判胃癌的是鵜飼而診斷出胰臟癌的是裡見無妨,反正財前自己還不是瞞著東教授,偷偷做了胰臟癌手術?他還得求鵜飼幫他在東面前保密呢!鵜飼的狡猾把財前吃得死死的,讓他動彈不得,不過,沒關係,只要他肯把那幅畫收下來,今天就算是大成功了。 「您為我操那麼多心,真是太感謝了。我是個容易讓人誤會的人,今後也請您多加指教。」 「嗯,這一點我很清楚,你的工作能力本來就很強,剩下的就只是品德,品德的問題。哈哈哈!」他的笑聲直達天花板,傳回來就好像一陣哄笑。 「那麼,我先告辭了。」財前從椅子上站起,正打算將門推開——「財前君,那幅畫我可能會收下,也有可能會退回去,總之,今天就先由我暫時保管啦。」笑容在鵜飼的臉上斂住。 走出醫學部長室,財前沒有馬上回到自己的研究室,反而走向第一內科的副教授室。 門上雖然貼著外出的牌子,但裡面好像有人在。財前門也不敲地就走進去,一名助手正在整理裡見桌上的資料。 「裡見還沒有回來嗎?」 助手嚇了一跳,轉過身來:「啊,您是財前醫生吧?我現在知道裡見醫生在哪裡了,他在醫學院的圖書館,需要幫您聯絡他嗎?」 「不,如果在圖書館的話,正好我也有事要辦,我自己過去就行了。」說完後他急忙下樓,往圖書館奔去。 六點已過的圖書館裡,有十五、六個人影靜靜地坐在燈光下、書桌前,不過,其中並沒有裡見。 他向坐在閱覽室一角的管理員打探,對方說裡見正在書庫裡。一進到書庫,一股難聞的黴味撲鼻而來,昏暗的燈光下,豐富的藏書堆到了天花板。財前往前走過五排書架,終於看到悶低著頭、正讀得入神的裡見。他放輕腳步,從後面搭上裡見的肩膀。 「在查資料啊,這種事交給助手做不就好了?」 「不,這個我要自己查才會知道。」 「是嗎?不好意思打斷你查重要的數據,我有話想跟你說。」先確認書庫裡沒有其他人後,財前壓低聲量,好像在講什麼了不得的突發事件,「事實上,今天你們鵜飼教授把我叫到醫學部長室,問起上次手術的事。」 「啊,是嗎?那好,你應該都跟他報告清楚了吧?這樣一來,我就省事多了。」 裡見的態度好像事情已經解決了,重新把目光移向書本。 「別開玩笑了,怎麼可能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訴他?我一進入醫學部長室,他就問我這次的胰臟癌手術為什麼是你來開刀?是不是我們科的裡見轉給你的?只要我稍有不慎,我們兩個都會屍骨無存,你就不知道有多危險!」他滔滔不絕地說道。 「何以見得我們會屍骨無存呢?那件事明明就是鵜飼教授自己的初診有誤,他有什麼資格好生氣的?我身為接手的醫生,只是做應該的檢查、下適當的診斷,將必須開刀檢查的病患轉給你,又沒有把事情鬧大,四處張揚。至於你,只是替轉診過來的病患開刀,他為什麼把你叫到醫學部長室去?真是太奇怪了!是不是有其他事非得找你進辦公室商量?」 這瞬間,財前嚇了一跳:「哪裡,沒有其他事,他找我就為了那件事,由此可見鵜飼醫學部長有多可怕。」送畫的事,還有兩人私相授受的事,他隻字不提。 「是嗎?那麼就是對方無的放矢、無理取鬧。既然你不好報告,那就由我來說出實情。」 「喂,你可別幹蠢事!」財前不由得提高音量,他趕緊把聲音壓下來,擋在裡見面前。 「你要什麼時候才會長大?為了你,我好不容易才圓了謊,說是我自己碰巧在門診值班的時候,看到從內科轉來的病歷,上面寫著『疑似胰臟癌,開刀檢查』,我心想這是很寶貴的案例,於是就自告奮勇地接下來做。而且,我還假裝不知道是你發現胰臟癌的,把功勞全歸給鵜飼教授,從頭到尾沒有提起你的名字,這才把事情搞定,你現在是怎麼著,想來個徹底大翻供嗎?」他的聲音透著怒意。 「為什麼不能這樣做?」 「為什麼?你這個副教授都已經是四十幾歲的人了,還問這種大一新生在問的問題?在大學的醫學院裡,即使教授的診斷有誤,我們也不可加以批判、提出修正,難道你不知道這種禁忌嗎?就連有時副教授在公開場合表現得優於教授都不可以。你看著好了,要是我和你正面挑戰鵜飼教授,修正他的診斷,不被外放到地方醫院才怪!比起正確的診斷,教授的威權更有份量,這就是大學醫學院的現實,如果我們不能對這種現實做出某種程度的妥協,就一輩子別想當教授。」他語帶威脅地對裡見說道。 「『教授』這種東西,不是讓你成天擺在心裡想的。我們應該專注於自己的研究,等到別人認同你的成就,自然就會選你當教授。如果這樣還當不成,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無可奈何……你自己無可奈何就好了,犯不著把我也牽扯進去。總之,你不要再刺激鵜飼教授了,如果不想被攆去吃冷飯,就照我剛剛說的話做,這也是為了你好……」 他話還沒說完,裡見就插嘴道:「可惜你空有這麼好的本領,卻對學問以外的東西熱心過度。」他的語氣嚴峻,一副斷然拒絕的樣子。 財前讓裡見的嚴厲給嚇著了,不過——「那是因為我跟你的人生觀不一樣,關於我的人生觀,我有空再跟你慢慢解釋,現在重點是連你最重視的學問、研究,歸根究底,都是靠教授的極大權力才得以支撐下去。光靠文部省的那點預算,每門課給的經費才一百五十萬,能做出什麼研究?頂多是多買幾隻實驗的兔子罷了。不夠的部分,就靠各科教授的面子和本事,去跟藥廠爭取委外研究費、跟醫療器材公司募款,利用各種名目,湊齊五、六百萬,研究經費才有了著落,這就是目前的現況。換作是地方大學的醫學院,每門課的年度經費才區區四、五十萬,如果又找不到藥廠貢獻委外研究費的話,就根本不必做研究了。把研究當做生命的你,何必為了一點小事跟鵜飼教授作對?萬一被流放到地方醫院,看你要怎麼辦?」 裡見的眼裡忽然蒙上一層陰影。財前趁勢說道:「總之,你只要不出聲就行了,這樣你就不會被捲入麻煩,可以安心做你的學問,而我,也不會跟我們東教授說什麼,就當做病人是從鵜飼教授那邊轉來的,我是不得已才接的手術。就算我拜託你好了,請你這麼做。」 裡見沉默了半晌後,說:「那好,就照你說的做吧!不過,下不為例,沒道理這樣畏畏縮縮的……」裡見不悅地將視線從財前五郎身上轉開。 和裡見之間的事總算是搞定了,這讓財前安心地歎了口氣,不過同時他又想起鵜飼說畫先交由他保管的事,他的心情再度沉重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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