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二〇


  「大概是半年前開始,出現吞咽困難的情形,總覺得喉嚨裡卡著什麼東西。」

  「身體愈來愈瘦嗎?」

  「是啊,我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啊!我想起來了,那陣子我總是全身無力、提不起勁。」

  「尤其是當食物通過食道的時候,會冒出很多唾液,很不舒服嗎?」

  「是的,就是這樣。到後來我一吃就吐,連水都喝不太下。」

  「可以請你把上衣脫掉嗎?」

  護士繞到病患身後,利落地幫他把上衣脫掉。從病患的脖子直通到胃,垂掛著一條橡膠管子。看到這幅異象的學生們全都面面相覷。

  「我在頸部造個食道瘺(洞),又在胃部造個胃瘺,這條就是連接兩者的橡膠管,目前病患就由這條管子攝取食物。」說明後,財前再度轉向病患,「現在能順利進食了嗎?」

  「是的,一開始還會有點嗆到,不過,兩、三天就習慣了,現在連稀飯都能吃了,這全是醫生您的功勞……」病患向財前低下了頭。

  「那麼,就請你用杯子試著喝牛奶。」

  護士拿起早就準備好的牛奶倒在杯子裡。病患接過杯子,彷佛喝酒似的仰起脖子,津津有味地把牛奶喝幹了。那一瞬間,連接脖子和腹部的橡膠管裡好像有牛奶通過,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怎麼樣?能順利喝下嗎?」

  病患大大地點了個頭。

  「那麼,可以請病患回去了。勞駕您特地跑一趟,請多保重。」

  財前向病患點了個頭,目送坐著輪椅的病患離開了教室,「接著,放幻燈片。」

  他向兩名助手下達指令。

  屏幕從黑板上方滑下,窗戶拉起遮光的簾幕,播放的是財前本人正在執行食道癌手術的幻燈片。

  財前一面指著一張張幻燈片,一面說道:「正如我剛才說明的,上段食道癌手術的死亡率極高,為了讓手術盡可能在安全的情況下進行,我特地將手術的施行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切開腹部,製作胃瘺,強制性地補充食物,讓病患恢復體力;第二階段,進行胸部切開手術,將癌細胞全部取出,在頸部造一食道瘺,如同剛剛那名病患,用橡膠管連接食道和胃,嘗試由口來攝取食物。這樣過了半年乃至一年,等待病患的身體狀況轉好,確定癌症沒有復發的跡象後,再施以食道和胃的吻合手術。然而,在進行這項吻合手術的時候,很容易發生縫合不全的情形,一旦有這種情形發生,可能會併發膿胸(因肺部感染、肺部手術切除、外科術後、胸部外傷等因素造成的肋膜腔積膿病症。)等危急的症狀,致使病患回天乏力,一命嗚呼。如果操刀的人會讓縫合不全的情形發生,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動刀,這樣病患還比較長壽,所以,要施行這個吻合手術,必須要有相當的功力才行。」

  財前的話語洋溢著自信和霸氣,透過幻燈片觀看這場完美手術的學生,不禁發出欽佩的歎息。幻燈片放映結束,簾幕拉開的同時,學生們充滿敬意的視線全集中在財前身上。在那裡,他們看到自己夢想中的未來,整間教室彌漫著奮發圖強的激昂。

  「諸君,今天我所說的,絕對不是紙上談兵,只要勤加練習外科的功夫,相信將來有一天你們也可以做到。外科就是這麼個需要本領和創意的領域,希望你們也能以外科醫生為志願,抱持著這樣的理念。」說完後,財前將白色粉筆「咚」的隨手一扔,「今天就上到這裡。」白袍的下襬輕輕一翻,他昂首闊步地走下講臺。

  學生們還沉醉在財前副教授的精彩課程裡,心蕩神馳地坐在椅子上。然而,財前一走下講臺,就好像已經把剛剛講課的內容給忘了,他淡漠地走出教室,朝副教授室走去。

  進入副教授室後,財前總算可以喘一口氣了。從早上就開始看診,下午則是查病房,病房查完後又馬上去上課,一整天忙得暈頭轉向、頭昏眼花。他將白袍從身上扯下,坐到破舊的椅子上,忽然助手從斜對面的醫局走來。

  「醫生,剛剛醫學部長室打電話過來,說要你上完課後,馬上去部長室一趟。」

  「什麼?要我去醫學部長室……」

  第一時間,財前想到自己之所以會被叫到醫學部長室,是因為從裡見那兒轉來的胰臟癌病人曝光了,鵜飼興師問罪來了。

  「好,我現在馬上過去。」他對助手這樣說道,隨即撥了個電話到裡見的辦公室。

  「咦,不在房裡?那他去了哪裡?不知道,那就沒辦法了!」

  財前放下聽筒,躊躇不安地看著窗外。不過,下一秒,他已穿上丟在椅背的白袍,將領子翻好,快步走下階梯,橫越廣闊的中庭,往醫學部長室奔去。

  醫學部長室裡,鵜飼醫學部長正背對高及天花板的書櫃,坐在辦公桌前批閱文件。

  「我是財前,不好意思,我來遲了。」課堂上的自信和不可一世翻然改變,他畢恭畢敬地低下了頭。

  「唔,我有點事找你。來,先到那裡坐下。」鵜飼繃著臉,回動旋轉座椅,面向會客用的桌子。

  「財前君,昨天你送到我家的那幅畫是怎麼一回事?」

  沒想到,他一開始就問這個。財前一時語塞,「啊,那幅畫是我岳父財前又一要送給鵜飼醫學部長的。我無意中跟岳父提起那天在畫廊遇見您的事,說您好像很著迷地看著那幅畫。他聽到後,就要我趕快把畫給您送去。」

  「喔,你的岳父財前又一不就是在堂島開財前婦產科診所的那位嗎?他的大名我是聽過,不過,我們並不相識,為什麼他要送那麼貴的畫給我呢?」

  「事實上,岳父早就久仰鵜飼教授的大名,因為他本身是醫師公會的幹部,希望在公會的研討會上,能夠請到教授您來演講,親炙您的教導。也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想說先跟您打聲招呼,以後開口會比較方便,如果冒犯到您……」財前誠惶誠恐地說道。

  「這麼說來,你岳父送畫給我是因為他身為醫師公會的幹部,想提升公會的學術水平,是以先跟我打聲招呼,沒有其他意思囉?」

  「啊,就是這樣,並沒有其他的意思。」

  岳父又一和鵜飼的同班同學岩田會長是合得來的好兄弟,一個月前的酒宴上,岩田還講了很多鵜飼的秘聞,這些財前都暫且不表明。

  「是嗎?原來如此……」鵜飼摘下老花眼鏡,在手裡把玩,若有所思般想了片刻,「對了,我們科轉到你那邊接受開刀檢查的病患,後來怎麼樣了?」他突然問道。

  財前的表情出現停格的僵硬,不過,他馬上恢復了平靜:「啊,那名病患果如鵜飼教授所料,開刀檢查後發現是初期胰臟癌,已經切除了胰臟尾部。托您的福,讓我學到不少東西。」

  財前打一開始就這麼講,他說話認真的模樣,讓人不禁會認為發現胰臟癌的不是裡見,而是鵜飼教授本人。

  「喔,既然連你自己本身都覺得受益匪淺,為什麼不讓其他醫局成員知道,讓他們也見習一下呢?」鵜飼半信半疑地看著財前五郎。

  「說老實話,胰臟癌的手術我也是第一次碰到。我滿腦子都在想,要是切開檢查後發現不是胰臟癌的話,該怎麼辦?或是正好相反,確定是胰臟癌的話,又該如何把手術完成——我盡想著這些事。再加上忙著查閱諸位前輩留下的胰臟癌文獻和案例,根本就沒思考到該不該請醫局成員來觀摩,我很抱歉,這是我的疏忽。」

  「喔,像你這樣的外科醫生也會有這麼興奮的時候啊。」鵜飼譏諷地說道。

  「我也知道不該這麼興奮,可是,這跟一般的手術不同,是難得一見的胰臟癌手術。遇到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我一不小心就興奮過頭了。不過,多虧有教授您,我才有機會學習。」

  他重重地低下頭,鵜飼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財前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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