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是父親得力的左右手,這不是大家公認的嗎?而且,最近他在食道外科方面也非常有名。大家都在傳說,第一外科的下屆教授非他莫屬。」

  「大家都在傳說?這種事怎麼會傳到你們的耳朵裡?」

  「我是聽母親說的。前不久母親出席了教授夫人的聯誼會,會場有位夫人偷偷告訴母親,說最近有人在傳,浪速大學第一外科的招牌已經不是東醫生,而是財前醫生,要母親多加小心。」

  浪大醫學院每兩個月都會舉辦一次號稱「紅會」的聯誼會,讓教授夫人齊聚一堂,聯絡感情。

  「佐枝子,你相信這種謠言嗎?」

  「不,談不上什麼相信不相信的。反正,大學這種環境,一向都是謠言滿天飛的。」

  從佐枝子有記憶以來,家人聊天的話題始終繞著父親的學術成績,以及醫學院內部的人事異動打轉,充分表現出對權位的欲望和自私自利。成年後的佐枝子有一天突然表明自己不想嫁給國立大學醫學院的醫生,這時父親貞藏和母親政子都未曾深入瞭解女兒的複雜心思,只是一味地反對,舉凡浪速大學或京都國立洛北大學出現合適的人選,他們就安排她去相親,然而身為主角的佐枝子卻一再敷衍了事。幾番蹉跎之下,曾幾何時,她已經二十九歲了。

  「話說回來,佐枝子,你也該關注一下自己的婚事了。如果要結婚的話,最好是趁我還在當教授的時候結,這樣辦起來會省事、方便多了。」東語氣和緩地說道。

  佐枝子瞪大清秀的單眼皮眼睛說:「父親不是訂在明年春天退休嗎?離現在只剩一年的時間,我的親事哪有這麼順利就談成……」她回答得好像事不關己。

  「就因為你總是這麼說,才會拖到現在都還談不出個所以然來。總之,原以為還很遙遠的退休期限已經迫在眉睫了,你的親事也由不得你慢慢考慮。我先前幫你物色的對象,都是和你母親仔細商量過的,你到底喜歡哪種類型的人?」

  一時,佐枝子垂下了眼,不過,她馬上抬起發亮的眼睛說道:「就像我先前所說的,我想和職業不同于祖父、父親的人結婚。如果無論如何都要我嫁給醫生的話,那我寧願找個自己開業的人。」

  「什麼?開業醫生!國立大學教授的千金竟然說要嫁給一介開業醫生?」

  「難道不可以嗎?」佐枝子平靜的目光中暗藏著對父親的不滿。

  「我絕對不同意!撇開代代相傳的私人醫院和著名診所不談,一般會做開業醫生的,大部分都是醫學院畢業後想留在研究室也留不下來的平庸之輩。既不可能在大學裡步步高升,也沒本事到地方的大學醫院當駐診醫生,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自己出來開業。怎麼你偏偏說要嫁給沒用的開業醫生……」

  東家從祖父那一代起就是國立大學的教授,這個頭銜對一生以此為目標的東貞藏而言,乃是不可變更的聖職。在他的腦袋裡,所謂的「醫生」指的是國立大學醫學院的教授,要嘛至少是副教授、講師,對於開業醫生,他始終抱著牢不可破的偏見。

  「正是父親這種可怕的偏見阻礙了我的姻緣,也讓過世的哥哥生前那麼痛苦。」

  佐枝子的眼底泛起悲憤之色。東的長子東哲夫對當醫生沒興趣,希望能專攻自己喜歡的中國文學,然而,卻在身為醫學家的祖父和父親的強力反對下,不眠不休地準備理科的考試。就在他從高中畢業,進入新瀉醫大就讀的第一年,胸腔出現了毛病,再加上戰時的糧食不足,年紀輕輕的,二十二歲就早逝了。對於長子的死,東只講了一句話:「那小子沒有成為醫學家的天分,是個笨蛋!」就連現在,他似乎也沒察覺到佐枝子的一臉陰霾,逕自略過死去的長子,甚感訝異地問道:「哦,我的想法阻礙了你的姻緣,這又該從何說起?」

  佐枝子堅定地直視著父親:「像父親這樣的人,恐怕是無法理解吧?父親和母親總是安排我和大學裡的人相親,我之所以對他們興味索然,就是因為我討厭那種讓醫學院內部充滿矛盾的人際關係,以及不是光憑實力就能出頭的封建制度馴養出來的扭曲人格。就連在幫我挑選對象的時候,除了考慮對方的人品和能力外,連他師承哪派、是何所大學畢業、親戚有沒有後臺等,都得詳細調查,我不要這種人工養殖似的婚姻。」

  「人工養殖似的婚姻?」

  佐枝子眼睛眨也不眨地點頭說:「祖父和祖母,或是父親和母親的婚姻就是這樣。祖父接受了恩師的千金,父親您娶了祖母娘家的親戚、著名法醫學者的女兒,靠著這層裙帶關係和師徒關係,祖父做到國立洛北大學附屬醫院的院長,受封正四位勳二等的官階,就連父親您雖然無法在母校東都大學當教授,卻也打破慣例,成為浪速大學的教授。東家是刻意在婚姻的經營之下製造出來的醫生世家。我討厭這種類似人工養殖,只為了繁衍學者種族的婚姻。」

  佐枝子抬頭看向牆上掛的祖父肖像——身著黑色禮服的胸前別著二等勳章,對日本外科學術界貢獻卓越的東一藏神態莊嚴。

  「佐枝子,稍微留意你的發言,這種事到處……」

  佐枝子打斷東要講的話:「這種事又不是只發生在東家,只要是書香門第,都會藉由類似的人工培育,打造優秀的學者家庭,您是想這麼說吧?所以,我才會不想和大學裡的人談戀愛。不過,就像我剛才所說的,如果無論如何我的夫婿都必須是學醫的,那我寧可選個開業醫生——只要他是個好醫生。為什麼開業醫生就不可以呢?」

  突然間,東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大可把佐枝子的話當做是未婚女性的精神潔癖,或是因為受到刺激而引起的離經叛道。不過,外表看來柔順的佐枝子,內心卻是非常好強,說到做到。或許她是真的這麼想,真的打算這麼做。一想到這裡,東好像忽然遭受打擊似的亂了手腳。為了屏退這份慌亂,他強裝鎮定,整個背部緩慢地往搖椅倒去。如果能從教授候選人當中找到足以匹配愛女的人……這份不可動搖的強烈欲望突如其來地脹滿東的胸口。

  財前杏子抬頭看了眼時鐘,已經超過十點了,丈夫連個電話都沒打回來。正在就讀小學的兩個孩子早就睡了,女傭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寬闊的屋裡,只有杏子獨自醒著,坐在梳粧檯前——傍晚剛在美容院吹整的髮型看來不太順眼。

  她拿起梳子,將蓋住前額的劉海整個梳上去,讓髮際清楚露出,凸顯五官的美麗立體。直到鏡中出現的模樣終於讓自己滿意了,杏子才離開梳粧檯,移坐到走廊的籐椅上。

  燈光照明下的庭院約有二百五十坪,雖然只有簡單的草坪和花壇,整理得不夠完善,但對國立大學的副教授而言,這已經算是奢華的住所了。財前杏子的父親財前又一在十四年前招了黑川五郎做女婿,這幢位於夙川山邊的房子,是父親送給他們的結婚禮物。在大阪堂島開婦產科診所的財前又一,憑著看診攢下大筆財富,這十幾年來,他一直是醫師公會的幹部,在開業醫生裡,擁有不可小覷的勢力。然而,對國立大學醫學院的教授,他始終懷著莫名其妙的自卑感和羡慕。就因為這樣,他才想通過養子兼女婿財前,幫他完成始終無法實現的夢想。對於財前五郎是否能從副教授升等為教授,又一懷著近乎癡狂的執著。

  一開始杏子對父親這份孩子氣的執著只是一笑置之,根本沒放在心上,不過,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連她自己也變得跟父親一樣,希望丈夫五郎能早日成為教授。

  大概從一個月前開始吧?財前五郎突然一反常態地很晚回家,除了星期二以外,晚餐也都在外面解決。當她跟他講,希望他能為了孩子早點回家時,財前竟也理直氣壯地反駁:如今是爭取下屆教授寶座的關鍵時刻,自己哪有那個閒工夫回家吃晚飯?被他這麼一講,脾氣一向很大的杏子也只好摸摸鼻子作罷。

  今天大概也會很晚才回來吧?杏子一邊想,一邊百無聊賴地將手伸向雜誌架,抽出那本刊登財前相片的週刊,將它打開。

  丈夫堅毅的臉孔占滿整個版面,握著手術刀的巧手還特地拍了特寫。那雙手雖然被橡皮手套給遮住了,但只有杏子知道上面的汗毛濃密,有著粗大的指節,是一雙男人味十足的手。讓這麼一雙性感的手給抱住,承受激烈的愛撫,是杏子夜晚最期待的事。一想到這裡,三十六歲的杏子忽然覺得體內一陣燥熱,難耐地在籐椅上閉起眼睛。

  耳邊傳來車子的剎車聲,門鈴響了。她趕緊跑去開門,一身酒臭的丈夫環抱住杏子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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