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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5)


  時間逐漸冷卻了他那熱情的、輕率的打算,但是加強了他那希望落空的痛苦感覺。他在工作中尋求解脫。為了掩飾自己不中用的恥辱,他順人了一輩子打光棍的命運。這時,梅爾加德斯把馬孔多一切值得拍照的都拍了照,就將銀版照相器材留給霍·阿·布恩蒂亞進行荒唐的試驗:後者決定利用銀版照相術得到上帝存在的科學證明。他相信,拿屋內不同地方拍的照片進行複雜的加工,如果上帝存在的話,他遲早准會得到上帝的照片,否則就永遠結束有關上帝存在的一切臆想。梅爾加德斯卻在深入研究納斯特拉達馬斯的理論。

  他經常坐到很晚,穿著褪了色的絲絨坎肩直喘粗氣,用他乾瘦的鳥爪在紙上潦草地寫著什麼;他手上的戒指已經失去往日的光彩。有一天夜晚,他覺得他偶然得到了有關馬孔多未來的啟示。馬孔多將會變成一座輝煌的城市,有許多高大的玻璃房子,城內甚至不會留下布恩蒂亞家的痕跡。「胡說八道,」霍·阿·布恩蒂亞氣惱他說。「不是玻璃房子,而是我夢見的那種冰磚房子,並且這兒永遠都會有布思蒂亞家的人,Peromniaseculasecul-orumo!」(拉丁語:永遠永遠)烏蘇娜拼命想給這個怪人的住所灌輸健全的思想。她添了一個大爐灶,除了生產糖動物,開始烤山整籃整籃的麵包和大堆大堆各式各樣的布丁、奶油蛋白松餅和餅乾——這一切在幾小時內就在通往沼澤地的路上賣光了。儘管烏蘇娜已經到了應當休息的年歲,但她年復一年變得越來越勤勞了,全神貫注在興旺的生意上,有一天傍晚,印第安女人正幫她把糖摻在生面裡,她漫不經心地望著窗外,突然看見院子裡有兩個似乎陌生的姑娘,都很年輕、漂亮,正在落日的餘暉中繡花。這是雷貝卡和阿瑪蘭塔。她們剛剛脫掉穿了三年的悼念外祖母的孝服.花衣服完全改變了她們的外貌。出乎一切預料,雷貝卡在姿色上超過了阿瑪蘭塔,她長著寧靜的大眼睛、光潔的皮膚和具有魔力的手:她的手仿佛用看不見的絲線在繡架的布底上刺繡。

  較小的阿瑪蘭塔不夠雅致,但她從已故的外祖母身上繼承了天生的高貴和自尊心。呆在她們旁邊的是阿卡蒂奧,他身上雖已顯露了父親的體魄,但看上去還是個孩子。他在奧雷連諾的指導下學習首飾技術,奧雷連諾還教他讀書寫字。烏蘇娜明白,她家裡滿是成年的人,她的孩子們很快就要結婚,也要養孩子,全家就得分開,因為這座房子不夠大家住了。於是,她拿出長年累月艱苦勞動積攢的錢,跟工匠們商量好,開始擴充住宅。她吩咐增建:一間正式客廳——用來接待客人:另一間更舒適、涼爽的大廳——供全家之用,一個飯廳,擁有一張能坐十二人的桌子;九間臥室,窗戶都面向庭院;一道長廊,由玫瑰花圃和寬大的欄杆(欄杆上放著一盆盆碳類植物和秋海棠)擋住晌午的陽光。

  而且,她還決定擴大廚房,安置兩個爐灶;拆掉原來的庫房(皮拉·苔列娜曾在裡面向霍·阿卡蒂奧預言過他的未來),另蓋一間大一倍的庫房,以便家中經常都有充足的糧食儲備。在院子裡,在大栗樹的濃蔭下面,烏蘇娜囑咐搭兩個浴棚:一個女浴棚,一個男浴棚,而星後卻是寬敞的馬廄、鐵絲網圍住的雞窩和擠奶棚,此外有個四面敞開的鳥籠,偶然飛來的鳥兒高興棲息在那兒就棲息在那兒。烏蘇娜帶領著幾十名泥瓦匠和木匠,仿佛染上了大大的「幻想熱」,決定光線和空氣進人屋子的方位,劃分面帆完全不受限。

  馬孔多建村時修蓋的這座簡陋房子,堆滿了各種工具和建築材料,工人們累得汗流浹背,老是提醒旁人不要妨礙他們幹活,而他們總是碰到那只裝著骸骨的袋子,它那沉悶的哢嚓聲簡直叫人惱火。誰也不明白,在這一片混亂中,在生石灰和瀝青的氣味中,地下怎會立起一座房子,這房子不僅是全鎮最大的,而且是沼澤地區最涼爽宜人的。最不理解這一點的是霍·阿·布恩蒂亞,甚至在大變動的高潮中,他也沒有放棄突然攝到上帝影像的嘗試。新房子快要竣工的時候,烏蘇娜把他拉出了幻想的世界,告訴他說,她接到一道命令:房屋正面必須刷成藍色,不能刷成他們希望的白色。她把正式公文給他看。霍·阿·布恩蒂亞沒有馬上明白他的妻子說些什麼,首先看了看紙兒上的簽字。

  「這個人是誰?」他問。

  「鎮長,」烏蘇娜怏怏不樂地回答。「聽說他是政府派來的官兒。」

  阿·摩斯柯特鎮長先生是不聲不響地來到馬孔多的。第一批阿拉伯人來到這兒,用小玩意兒交換鸚鵡的時候,有個阿拉伯人開了一家雅各旅店,阿·摩斯柯特首先住在這個旅店裡,第二天才租了一個門朝街的小房間,離布恩蒂亞的房子有兩個街區。他在室內擺上從雅各旅店買來的桌子和椅子,把帶來的共和國國徽釘在牆上,並且在門上刷了「鎮長」二字。他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要所有的房屋刷成藍色,藉以慶祝國家獨立的周年紀念。

  霍·阿·布恩蒂亞拿著複寫的命令來找鎮長,正碰見他在小辦公室的吊床上睡午覺。「這張紙兒是你寫的嗎?」霍·阿·布恩蒂亞問。阿·摩斯柯特是個上了歲數的人,面色紅潤,顯得膽怯,作了肯定的問答。「憑什麼權力?」霍·阿·布恩蒂亞又問。

  阿·摩斯柯特從辦公桌抽屜內拿出一張紙來,遞給他看。「茲派該員前往上述市鎮執行鎮長職務。」霍·阿·布恩蒂亞對這委任狀看都不看一眼。

  「在這個市鎮上,我們不靠紙兒發號施令,」他平靜地回答。「請你永遠記住:我們不需要別人指手畫腳,我們這兒的事用不著別人來管。」

  阿·摩斯柯特先生保持鎮定,霍·阿·布恩蒂亞仍然沒有提高聲音,向他詳細他講了講:他們如何建村,如何劃分土地、開闢道路,做了應做的一切,從來沒有麻煩過任何政府。誰也沒有來麻煩過他們。「我們是愛好和平的人,我們這兒甚至還沒死過人咧。」霍·阿·布恩蒂亞說。「你能看出,馬孔多至今沒有墓地。」他沒有抱怨政府,恰恰相反,他高興沒有人來妨礙他們安寧地發展,希望今後也是如此,因為他們建立馬孔多村,不是為了讓別人來告訴他們應該怎麼辦的。阿,摩斯柯特先生穿上象褲子一樣白的祖布短上衣,一分鐘也沒忘記文雅的舉止。

  「所以,如果你想留在這個鎮上做一個普通的居民,我們完全歡迎。」霍·阿·布恩蒂亞最後說。「可是,如果你來製造混亂,強迫大夥兒把房子刷成藍色,那你就拿起自己的行李,回到你來的地方去,我的房子將會白得象一隻鴿子。」

  阿·摩斯柯特先生臉色發白。他倒退一步,咬緊牙關,有點激動他說:

  「我得警告你,我有武器。」

  霍·阿·布恩蒂亞甚至沒有發覺,他的雙手刹那問又有了年輕人的力氣,從前他靠這種力氣曾把牲口按倒在地,他一把揪住阿·摩斯柯特的衣領,把他舉到自己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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