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被禁止的基督 | 上頁 下頁 |
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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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扯了一下身上的毛衣下襟。她的神情已經不像剛才那樣了,現在顯露出來的分明是沮喪。「我真討厭這地方。」 她的語調,還有表情,無庸置疑地表明瞭她的心境:她需要說點什麼有希望的話,需要得到鼓勵,可彼得心裡清楚,卻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信心可以戰勝牢獄,」他只想得起這麼一句話,他有點恨自己只能說這麼一句話。「有時候我真看不到這有點什麼區別,」她說道,然後好像有點後悔自己過於實話實說了。 「不,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是這個意思,」他放下杯子,朝她走近了兩步,「但這並沒有什麼。」 「其實我不是這意思,」她堅定地說,「我絕對沒有意思要對上帝所做的一切顯示自己的不知好歹。這兒可比監獄裡強多了。我應該記得那裡的情況。最近我有些想家,我常常想起以往的日子,想起我父母活著的時候……」 「別說了,艾米,」彼得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打斷艾米的話,他只是覺著自己應該勸她別說了。他自己在這世上的生活已經教會他:你不可能指望自己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如果一個人老是沉溺於過去的回憶,沉溺於已經喪失的東西,沉溺於已經不可能再來的時日,那本身就是一種折磨。彼得自己已經盡自己所能地拒絕了許多,如果不這麼樣,結果只能是精神崩潰。 她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我也知道,不要耽心。我想這是因為天氣的緣故吧。肯定是天氣。一年中間有一些時候你總禁不住要回憶一些以往的事。以前我自己一直忍著。可今天是個陰沉的日子。你注意到了吧?先有一點陽光,然後是陰天。你知道它使我想起了什麼嗎?我從學校放學回家,站在自己家的後門口,聞到了我母親正在烤巧克力餅乾的香味。」 「你這麼想就會更難受的,」他說道,他知道如果她哭起來,自己便有理由摟住她了。 「我不管,我寧願有點痛苦的回憶,也比什麼都沒有強。」她的語氣是什麼都不在乎的,好像是在駁斥他。「有的時候,我真怕我連痛苦都感受不到了,我害怕我已經麻木,成了行屍走向了。」 「你當然不是的。」 她點一下頭,「對,我不是的。這正是我今天意識到了的。但我已經在某一方面死去了,如果我們都把自己的回憶埋藏起來,甚至逃避痛苦,那我們也都在某一方面說是死去了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不明白,我從你的臉上看得出來。」 無論他現在的臉色如何,他都得改變它了。但他卻做不到。因為他想不透自己所做的一切,埋葬自己的感情、回憶,怎麼就會使自己成了行屍走肉呢?他一直認為只有這樣才能使自己活下去。 「這是矛盾的,對吧?」她又接著說,「到這兒來以後我又覺著自己獲得了生命。而正是在得到生命後,我才這麼樣地恨這地方。我感覺到了恨,而我在想,自從我感受到類似的這種情感以來,已經有多少時間過去了。我也感受到了別的東西。」 一種嫉妒的刺痛紮在彼得的心上。無論她感受到了別的什麼,反正不會是對彼得的感情,而只能是為了躺在地板上的那個陌生人。 「這種情形就好比你在墳墓裡呆了一夜,你所能感受到的是你好熱愛生命。」這是她的結論罷。但從她的嗓音裡聽不出一絲快樂,至多只是一種簡單的客觀結論,一種判定而已。他勇敢地竭力要弄清她的意思,便說:「你呀,艾米,我只知道,活著……呃……,這是基督徒的責任,對不?我小時候學會背誦的那些詩篇不是說:你因為你自己的罪而死,而上帝則憑著基督使你復活?你知道是誰死了嗎?」他用手指一下身邊的黑暗,仿佛它包含著他所謂的那些人,「好些追捕我們的人,好些想把我們關起來的人,他們才是死了的。他們所以嫉恨我們,因為我們活著,有生命,而他們卻死了,他們正想我們跟他們一樣,所以他們要我們跟背叛我們的道,如果他們做不到,就會……」他的話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他突然覺得她像一個聰明智慧的老大姐,而他在她眼裡不過是稚氣的小男孩。他覺著自己已經給看透了。這使他很不自在。他發現自己是在做不自量力的表演,所以看上去有點做作。而她注視自己的那種神情,也正是姑娘們在面對那些儘量要給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小夥子時,通常會露出的眼光。這也是一種第六感官吧。「對不起,我說得多了一點。」 「你很可愛,彼得。」她輕輕地說了一句。「要是在正常的環境當中,姑娘們若與你共處一定是很幸運的。」 他的心一下子像要從胸膛裡蹦了出來,他的口有點發幹,他想這麼說:「那麼您呢?你會怎樣看?」可他並沒有說,僅此而已。 她的微笑有點勉強。「可眼下,可談不上是正常的環境。」這麼說了一句,她便朝著門口走去,然後消失在走廊上的黑暗當中。 彼得想在房裡自己踢自己。「感受?我真想告訴你我究竟有些什麼感受!」他這句話只能跟那躺在地板的陌生人去說了。 *** 跟彼得一樣,山姆也做了一些奇怪的夢。醒來後他躺在床上,竭力把夢中的那些片斷連起來。他想通過拼湊這些夢而尋出潛藏在夢底下的意思。首先,他夢見了自己的幼年時代。他在夢中與兒時的同伴們在樹林中玩耍。他們在捉迷藏。他站在那兒,等同伴們都藏好了再去找。他先數十下,然後再往那些平時老是藏人的地方,要不就是看哪兒有些不一般,便往哪兒去找。可他甚至連「快手弗萊迪」都抓不到。弗萊迪所以叫「快手」,並非因為動作快,而是人家認為他慢吞吞的。他是個肥胖的孩子。你要知道,如果連弗萊迪都抓不到你便肯定有點什麼麻煩了。山姆接著再找他那些朋友,可找來找去找不到人,山姆有點厭煩了,打算乾脆放棄回家算了。「奧利,你出來吧,你贏了,」他大聲地喊道。可是沒有人答應他。他又喊一遍,回答他的只是那只頭朝下的小鳥的叫聲。最後他聽到灌木叢中有什麼在沙沙作響。他現在可以肯定:裡面有人,至少有一個人吧。他爬到灌木叢中去就能抓住一個,不會讓他跑掉的。他往樹林中鑽去,跌跌撞撞地走了好一陣,眼前是一片林中空地。他眼前的一切使他大吃一驚:這是一輛加了掩蔽網的坦克車。它像一尊怪獸蹲在那裡。那怪獸一下子轉過身來,惡狠狠的眼光盯著他的心臟。 夢總是以往經歷的事情的一部分。山姆心裡想,他的眼光落在天花板上,這是牧師的那間辦公室。小時候他曾跑到放坦克的車庫裡去。日後,當然是很久以後,那些藏坦克的反叛者們領導了一場最終失敗的革命。可就是在夢中,山姆對此也困惑不解。 看見坦克,山姆覺得很害怕,轉身便跑,循著林中的原路跑回來。但在夢中,他已經不是孩子,他已經長大成人了。他拼命地從灌木叢中爬過,他已經找不到路了。他心中一驚慌。但在夢中,他還明白,有某種不可名狀的驚恐在驅趕他,逼迫他不要停下來。他的心都要蹦出來了。他的腿已經邁不動,沉重得提不起來。可這時樹林一下子讓開了,露出一塊開闊地,滿到處是墓碑,好多墳墓都裂開了,裡面的棺木露出來。棺木也是散亂的,東一塊木板,西一塊木片。眼前已經是教堂的墓地了。這正是他到這兒來的第一天便感到吃驚的那墓地,他不能不與它為鄰。雖然那模樣很熟,可他並不能安心。他狂奔起來,可腳下給絆了一下,一頭撞在一個楓木的十字架上,便一下子栽倒在鬆軟的泥土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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