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被禁止的基督 | 上頁 下頁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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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姆擰了擰煤油燈的燈芯,調整一下亮度。他想集中精力寫日記。可發現心裡亂糟糟的,無法下筆。這讓他覺得惱火。因為他從來是自認為有意志力,有理性素養的人。他所要做的只是整理自己的思想,就像在書架上碼好自己的圖書一樣,然後隨時可以從上面取出一本書來。可是最近,他發現自己的腦子似乎不濟事了,他想用日記把本用汽車帶他們來的這段逃亡經歷記下來。可看起來書架已經散了,書他了一地。山姆覺得自己越是在亂麻一般的思緒中梳理,越覺得甩不掉對於死亡的思考。所以他才在日記中寫下了塞繆爾·約翰遜的《遺稿》。露茜以為這個題目讓人毛骨悚然,是邪惡的文字遊戲。她是對的,可這並不能改變現實。死亡不過是人們的心還在砰砰跳動時,潛伏在一側的低聲訴求。死亡是遲早總會剝去我們的虛假的尊嚴和驕傲的必然性。當死者的僵硬的屍體被鬧劇般地塞進斂屍袋時,到哪裡去尋求真正的尊嚴與驕傲呢?死亡是一個巨大的天平——它最終抹掉一切,除了記憶中的那一點淡淡的正在迅速消褪的陰影。我們在此時此地所欲言說、所欲實行的,歸根結底,與我們不再存在時發生的一切有何關係呢? 正是想到這一切,山姆才打算把它們都記下來。也許寫作是惟一能夠留存下來的吧。 煤油燈的光又跳躍起來,忽閃忽閃的。山姆的身體往前伏過去,湊到燈跟前,搶了撚燈芯,火焰穩定下來。山姆疲倦地用手摩擦自己的臉。心中問自己現在應該是什麼時候了呢?他用筆在桌上輕輕地敲著……紙上已經寫滿了字,都是「桌子,桌子」的字樣。他並不記得自己先前寫過這些。某種念頭和回憶填滿了他的頭腦,阻斷了他的頭腦和書寫的手之間的聯繫,從他的筆尖流出的看來並非他自覺意識到的東西。 他們這群人在教堂裡已經呆了約有三個星期了。這一期間,他們由不太熟悉而相互有些恐懼的陌生人變成了不太靠得住的朋友。他們從一開始便形成了一個彼此將就的生活規律。由於人人都要輪流承擔一定的事務和責任,所以大夥便覺得有一種整體的融洽和規範。可是在極度反常的情況下,規律性也是一種奴役。他們也經歷了一個「讓我們簡單瞭解吧」的磨合階段,每天他們必有一定的祈禱時間,然後又都零零碎碎地介紹各人自己的情況,說說自己以往的歷史。開頭的那兩個星期,山姆總想起公元一世紀時的基督教會:緊密的結合感,相互同情以及慷慨大度。但隨著大家簡單瞭解的增進,他們當中也發生了一些變化。每人的個性與已經形成的規範發生了矛盾,耐心與食品一樣在消耗殆盡。恐懼像幽靈一樣從他們當產生出來,漫延開來,所有人的行為都顯得有些異樣了。 山姆聽見瑪麗婭在教學的另一頭訓斥提摩太。他的思想於是便給打斷了。「你看看你那樣子!」瑪麗婭的聲音在教堂內響著,有點回聲,「中飯馬上就要好了,可你弄得一身這麼髒。我不對你說過了嗎,不要到地下室去鑽。那裡又髒又不安全。出了什麼事你就好了,到時候你再後悔就來不及了。」 「可我在那裡找到了食品罐,」提姆一邊為自己的不聽話作辯解。山姆還記得那些食品罐子。彼得在他們到來的第二天便發現了罐子。當然他們在檢查教堂內的各處,想先熟悉一下這個臨時的家。那些金屬罐子都是舊的,有的已經給碰扁了。彼得說,那些罐子可能「是為了培育未來的尚未發現的細菌而準備的」。 「你不能動它們,」瑪麗婭說,聲音非常堅定。 「可我得找到約書亞,」提姆說,還在為自己找理由。約書亞是他這兩天交上的朋友,一隻花栗鼠。 「我不管,你給我離它遠一點。沒准它會咬你一口。」 山姆還能聽得到提姆的聲音「可沒有人跟我玩,我只有它一個朋友。」 瑪麗婭不為所動,「我就是你的朋友,」她說,「先去洗手吧,要吃中飯了。」 「我不餓,我的肚子疼。」 山姆聽不見他們母子兩人說話聲,他們的腳步聲遠去,往前廳去了。 山姆同情地搖搖頭。可憐的提姆,才六歲。可他並不能像別的孩子那樣蹦蹦跳跳。他只能給圈在厭煩人的破破爛爛的藏身窟裡。他本來可以出去玩,大人們也約定有出去活動的時間。可瑪麗婭不放心,她的擔憂使她覺得時時緊張,她對孩子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喝來斥去。她的神經總是繃得緊緊的,只要不見提姆在自己跟前,她就手忙腳亂。她時時都是兩手絞著,驚惶不安的樣子。可憐的瑪麗婭,她屬那種生下來便要忍受苦難的女人,無論這些災難是想像出來的還是真實的。經過第二次的「讓我們互相瞭解」後,露茜已經注意到瑪麗婭屬那種在任何發光的東西後面都能找到陰影的人。山姆開始問自己,瑪麗婭會不會是從來就這樣愁容滿面的呢?這苦命的人,也許自從失去自己的丈夫以後,她再也無法擺脫所受的恐怖了。她的丈夫死于政府雇用的打手的殘害。也許她之所以如此,正是這兩方面的原因造成的。 「山姆?」一個聲音輕輕地問道。 山姆抬頭看見露茜正站在門口望著他。「你好,」山姆說。聲音也很輕。然後她心裡想,幹嗎我們說話聲音會這麼輕呢? 「飯已經準備好了。」 「謝謝,我這就來了。」 她似乎稍有猶豫,但還是朝他走過來。「我並不想打擾你,但我認為還是有必要告訴你,我們的食品已經不多了。」她平靜地說道,沒有一點驚慌的意思。才到這兒不久,山姆就發現露茜屬那種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沉得住氣的女子。而這正是他很羡慕她的地方。 「我知道你會告訴我一些什麼的,」他站起身來,伸一下腰。其實他清楚,在談食品之前,以往他們也只是談時間之類的話題。 「他們只留了三個星期的食品。可現在眼看著就要吃完了。」 山姆略點點頭,沒有說話。「我真不知道這樣下去怎樣辦。」看不到未來,山姆心裡想。就像三星期前呆在汽車裡到這兒來時一樣,漆黑一團、悄沒聲息、既沒有時間,也不曉得方位,黑暗與深淵融成一片。可那不也是一種信心嗎?把一切交給上帝。由他去掌舵,放下自己的擔憂,這樣行嗎?「我們只好等下去,懷著信心等下去吧。」他說得很誠懇,他自己的心裡也覺得這話恐怕不能說服人。這話並不能給人以信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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