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巴濟裡奧表兄 | 上頁 下頁


  露依莎不喜歡他,覺得他有「東北人」的神氣,討厭他那教訓人的口吻,討厭他閃著黑光的夾鼻眼鏡,討厭他那因為太短而露出皮靴上開綻的鬆緊口的褲子。但是,她隱藏住這種感情,對他笑臉相迎,因為若熱欽佩他,總是說他「精明強幹,聰明絕頂,是個了不起的人」!

  他來得早了一點,就到餐廳去喝杯咖啡;他總是斜著眼看餐具架上的銀器和露依莎的時髦的化妝品。這個親戚,一個平庸之輩,卻生活舒適,婚姻美滿,有嬌妻侍奉,在政府還倍受尊重,並且有幾個康托的存款。他覺得這一切不公正,像個屈辱壓在心上。然而,他裝出一副尊敬若熱的樣子,每星期天晚上必定到場,隱藏起忿忿不平,跟他們閒談、說俏皮話——不時把手指伸進乾枯的、滿是頭屑的長髮。

  像往常一樣,費裡西達德太太在9點鐘走了進來。剛一進門就滿臉堆笑,張開雙臂。她50歲了,調養得非常好,由於患有消化不良和胃氣病,這時候不能穿束胸衣,於是線條顯得臃腫。在輕輕卡起的頭髮上已經能看見幾根銀絲,但臉卻圓潤、豐滿;像修女一樣白皙柔軟的皮膚稍稍有點混濁;雖然眼睛有些腫脹,並且周圍有了少許皺紋,但黑黑的眼珠依然水靈、精神、炯炯有神。嘴角有一些細細的絨毛,像是用纖小的羽毛筆輕輕勾出的一般。她是露依莎母親的摯友,所以養成了星期天來看看「小姑娘」的習慣。作為諾羅尼亞斯·達·雷頓德拉家族的子女,她在裡斯本有許多高貴的親戚。她算得上是個教徒,虔誠地相信附體女神。

  剛一進門,就在露依莎臉上響亮地吻了一下,然後惴惴不安地低聲問道:

  「來嗎?」

  「顧問?來。」

  露依莎知道她問的是誰,因為顧問——亞卡西奧顧問——在來喝他們說的「露依莎太太的茶」之前,絕不會不到公共工程部去找到若熱,躬下高高的身軀,鄭重其事地宣佈:

  「若熱,我的朋友,明天我將請你善良的妻子賜一杯茶!」

  並且還往往補充說:

  「你重要的工作可有進展?還好!如果部長駕到,請代我向閣下表示崇敬的問候,問候這位名聞遐邇的天才!」

  說完,才踏著肮髒的樓道一板正經地走出去。

  費裡西達德太太愛著他已經有5年之久。在若熱家,人們對那份「火熱」稍有譏笑之詞。露依莎說:「哎,她太鍾情了!」人們看到她調養得很好,紅光滿面,誰也不會想像出這專一的感情在沉默中燃燒,每星期都釀成熊熊烈火,像疾病一樣在吞噬她,像毒癮一樣敗壞她的品性。她多次熱戀,但至今一無所成。原先愛過一個槍騎兵軍官,後來那人死了,現在只保存著他的一張銀版像片。後來暗暗對附近的一個年輕麵包師傾注了激情,不久眼睜睜地看著人家結了婚。於是,她以全部身心愛上了那條名叫「比爾羅」的狗;一個被辭退的女傭為了報復喂了它煮過的軟木;「比爾羅」死了,她把愛犬製成標本,放在餐廳。有一天,顧問突然來到眼前,在她多年累積的燃料堆上點起了欲望之火,亞卡西奧成了她的「癖好」:讚歎他的長相和沉穩,瞪大眼睛聽他口若懸河的談話,覺得他處於「優越的地位」。顧問是她的勃勃雄心,是她的成癮陋習!顧問透出一種特殊的美,她久久欣賞,像喝了醇酒一樣陶然而醉:原來是他的禿頂。她一直像某些女人那樣對禿頂有一種奇特的喜好,而這種欲望隨著年齡的增長日益膨脹。每當她開始看顧問那又寬又圓並且很亮、在燈下閃閃發光的禿頂時,渴望的汗水就儒濕她的後背,兩隻眼睛像投槍一樣射過去,心裡懷著一個貪婪而荒唐的願望:把手放到他的禿頂上,撫摸它,感受到它的形狀,揉搓它,甚至把手伸到它裡面!但是,她儘量掩飾,大聲說話,傻乎乎地笑,使勁搖扇子,不過大顆的汗珠還是在肥胖的脖子上那一層層皺褶中滾動。回到家裡就開始禱告,許願向聖母獻上許多許多花環;然而,祈禱剛剛結束,太陽穴就開始間歇地疼痛。現在,善良而可憐的費裡西達德太太總是作淫蕩的惡夢,時時感到由來已久的歇斯底里的憂傷。顧問的冷漠態度更讓她惱火:任何目光、任何歎息、任何表露情意的舉止都不能讓他動心。對待她,顧問彬彬有禮,但冷若冰霜。有時候兩個人單獨在一起,離開別人很遠,比如在一扇窗戶凹進去的地方,沙發一角燈光暗淡的地方,非常合適。但是,她剛剛開始表達情感,顧問就猛地站起身,神態莊重地走開了。有一天,她認為發現顧問從深色夾鼻眼鏡後面向她豐滿的乳房投來欣賞的目光;這太明顯了,並且事情緊急,機不可失,她馬上談起「熾熱的愛情」,低聲對他說:「亞卡西奧……」可是,顧問的一個動作使她冷徹骨髓——他站起身,把臉一沉:

  「尊敬的夫人,

  源頭的千年積雪,

  總要流入心田……

  白費心機,尊敬的夫人!」

  費裡西達德太大的痛苦心境遮掩得嚴嚴實實,非常隱秘,沒有誰瞭解。人們只知道她在感情上屢遭不幸,卻不知道她在欲望上正忍受折磨。有一天,露依莎大為驚愕:費裡西達德太太用濕漉漉的手攥住她的手腕,眼睛死死盯著顧問,低聲對她說:

  「多麼惹人動心的男人!」

  那天晚上,人們正在談論阿連特茹省、埃武拉市和它豐富的物產,還有「人骨教堂」。這時候,顧問走進來,小心翼翼地把搭在胳膊上的外衣折好,放在角落裡的一把椅子上,隨後邁著正規的步伐走過去握住露依莎的兩隻手,用洪亮的聲音說:

  「親愛的露依莎太太,你身體康健,對吧?我們的若熱已經對我說過了。還好,還好!」

  他又高又瘦,穿一身黑衣服,領子把脖頸裹得緊緊的。那張臉從尖尖的下頦起向上延伸,與寬闊光亮的禿頂連成一片,禿頂上方微微凹陷;染過的頭髮分別從兩耳上方形成兩綹,末端在後腦勺上粘在一起——烏黑的頭髮與禿頂形成強烈的反差,禿頂顯得更明亮。但是,唇髭卻沒有染,仍然呈花白色,而且非常濃密,沿著兩個嘴角垂下來。他臉色非常蒼白,從來不肯摘下深色夾鼻眼鏡,下巴上有一撮鬍子,兩隻大耳朵似乎與頭顱分開了。

  當年他曾經任王國內閣署長,至今每逢提到「國王」還稍稍從椅子上站起來一下。他的動作和手勢很有分寸,即便在聞鼻煙的時候也是如此。他從不肯用日常用語,不說「吐」而說「嘔」,張口閉口「我們的加雷特」,「我們的埃爾庫拉諾」,經常引經據典,並且還寫書。他沒有成家,住在費列吉亞爾街一座樓的第三層,與女傭同居,研究政治經濟學:編出過一本「據最佳作者著作:資源科學概述及資源分佈」,副標題是《夜間讀物》。幾個月前他出版了「附有經詳細核對之生卒年月的從偉大的蓬帕爾侯爵到現今之國務部長人名全表」。

  「顧問,你到過阿連特茹省嗎?」露依莎問道。

  「從來沒有,親愛的太太。」他把上身一躬,「從來沒有!非常可借!我一直想去,因為人們都對我說,那裡的奇特景觀堪稱一流!」

  他用手指從金色小盒子裡文雅地夾出一撮鼻煙,鄭重其事地補充說:

  「並且,是盛產豬肉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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