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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人說夢(2)


  從藝術形式上看,米勒的「回歸線小說」同斯泰因的《商第傳》和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一樣,創造了一種新的小說形式——用挪揄、誇張的筆觸即興描寫自己的一段時間內的全部經歷,不論是美還是醜,同時摻進一段段怪誕、冷峻、出人意料的議論。《北回歸線》沒有連貫的或貫徹始終的情節,也不標明章節(分為十五部分),作者想到哪裡便寫到哪裡,對他的素材從不作任何選擇和梳理,如書一開始提到作者住在波勒茲別墅,作者的朋友鮑裡斯發現自己身上生了蝨子,作者便:「剃光了他的腋毛」。接著作者評論道:「住在這麼漂亮的地方怎麼居然還會生蝨子?不過沒關係。我倆,我和鮑裡斯也許永遠不會彼此這樣瞭解,若不是靠那些蝨子。」此後他又根據鮑裡斯對天氣的預測聯想到「時光之癌症正在吞噬我們」,點明書名的另一層含義。一事一議、觸景生情,這是米勒在《北回歸線》及其它幾部作品中的習慣寫法,有時興之所至的大段議論反倒比漫不經心、娓娓道來的一則則軼聞趣事占去更多篇幅。作者的想像力異常豐富,往往由一件日常小事引出許多跳躍式的、不符合邏輯的、匪夷所思的聯想,發出令人莫名其妙、甚至目瞪口呆的感慨。

  「沿著香榭裡舍大街走著,我不斷想到自己真正極佳的健康狀況。老實說,我說的『健康』是指樂觀,不可救藥的樂觀!我的一隻腳仍滯留在十九世紀,跟多數美國人一樣,我也有點兒遲鈍。卡爾卻覺得這種樂觀情緒令人厭惡,他說,『我只要說起要吃飯,你便馬上容光煥發了!』這是實話,只要想到一頓飯——另一頓飯,我就會活躍起來。一頓飯!那意味著吃下去可以踏踏實實繼續幹幾個鐘頭,或許還能叫我勃起一回呢。我並不否認我健康,結結實實,牲口般的健康。在我與未來之間形成障礙的唯一東西就是一餐飯,另一餐飯。」

  米勒想到自己「極佳的健康狀況」,又將它等同于樂觀。十九世紀是西方社會蒸蒸日上、西方文明銳不可擋的時代,因此人們洋溢著樂觀情緒。「一隻腳仍滯留在十九世紀」即暗示他同前人一樣樂觀。接著米勒又想到卡爾的話,隨即將「樂觀」與「一頓飯」,一頓幾乎是萬能的飯等量齊觀。

  米勒的無邏輯性或非理性還表現在他喜歡把彼此間毫無聯繫的事物雜亂無章地任意羅列在一起。這類羅列在其作品中俯拾皆是。

  「塔尼亞也是一個狂熱的人,她喜歡小便的聲音,自由大街的咖啡館、早日廣嘗從蒙帕納斯林蔭大道上買來的顏色鮮豔的領帶、昏昏暗暗的浴室、波爾圖葡萄酒、阿卜杜拉香煙、感人的慢節奏奏鳴曲、擴音機、同朋友聚在一起談論的一些趣聞軼事。」

  米勒的另一文體特點是連篇累犢、不厭其煩地寫幻覺和夢幻,於是現實與幻覺,現實與夢境、現實與虛構往往不留痕跡地結為渾然一體,使讀者產生非理性的直觀感、直覺感。

  看到幾個裸體女人在未鋪地毯的地板上翻滾,米勒由她們「光滑、結實的」光屁股聯想到「檯球」、「麻瘋病人的腦袋」以後,「突然我看到眼前一個鮮豔、光亮的檯球上出現了一道黑洞洞毛茸茸的縫……瞧一眼這個黑洞洞的、未縫合的傷口,我的腦袋上便裂開一道深深的縫:所有以前費力或心不在焉地分門別類、貼標簽、引證、歸檔、密封並且打上印戳的印象和記憶亂紛紛一擁而出,就像一群螞蟻從人行道的一個蟻穴中湧出。這時地球停轉了,時間停滯了……我聽到一陣放蕩的歇斯底里的大笑……這笑聲使那個檯球鮮豔、光滑的表面起了皺褶……」無情節導引的漫談,介於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夢吃、幻覺,無拘無束、甚至有時是病態或瘋狂的自由聯想及語詞的任意排列組合……這類「癡人說夢」式的文字遊戲令讀者不禁懷疑此書能否納入傳統意義上的「小說」範疇。諾思羅普·弗賴伊將虛構散文作品(fictlon)分為四種類型:小說(novel)、自白(confession)、剖析(anatomy)和傳奇故事(romance),同時也不排斥這四類因素並存於一本書中的情形。依照弗賴伊的分類,《北回歸線》當然不是「小說」,更不是「傳奇故事」,倒像是「自白」與「剖析」的結合。它所敘述的並非處於常規因果關係中的人物活動,而是混沌般亂哄哄的背景下一群不受尋常社會規範制約的叛逆者有悸常理的破壞性言論和行動。

  換言之,本書屬￿認真、嚴肅探討人生重大問題的「實驗小說」(experimentalnovel)。這類小說的遠祖可追溯至塞萬提斯、拉伯雷,甚至希臘、羅馬史詩。例如,施威榮先生就曾指明《北回歸線》中的「拉伯雷筆法」。通覽全書,實驗小說常用的多種技法均可在其中找到,如從本文引述的幾個片斷中讀者便可發現或歸納出「離題」(digression)、「羅列」(catalogue)、「敘事方式轉換」(shlft of modes)、「過度描述」(extravagancy)、「褻讀神聖」(profflnatlon),「神聖化」(sanctification)等。

  《北回歸線》中夢囈式筆觸可歸於某種「自動寫作」(automatic writing)。「自動寫作」原指「在不受意識控制的狀態下寫作」,由於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它實際上只是指在人工的或人為的催眠狀態中或藥物(興奮劑、幻覺劑等)作用下寫作。在認識論根源上,「自動寫作」似與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1859—1941)的直覺主義哲學有牽連。柏格森認為只有本能或直覺方可認識真理或真實,才能創造和欣賞美,在文學淵源上,「自動寫作」是包括亨利·米勒在內的超現實主義文學家、藝術家的法寶之一。

  柏格森的直覺主義哲學、弗洛依德關於人的意識層次的劃分、作為文學流派的像征主義的興起都對超現實主義理論的建立起過不容忽視的作用。一般認為法國像征派詩人蘭波、馬拉梅等人是超現實主義的先驅。1917年,法國詩人阿波利奈爾在其滑稽劇《蒂蕾齊婭的乳房》前言中首次用了這個詞。1924年,法國青年詩人安德列·勃勒東(1896—196)發表《超現實主義宣言》,為其下定義:「一種純粹的心理無意識化……這是一種不受理智的任何控制、排除一切美學的或道德的利害考慮的思想的自動記錄。」這一文件標誌著超現實主義的誕生,它尋求的是超越或處於現實之內、被掩蓋的現實,通常通過擯棄意識、理性、美學或道德對人的束縛,表達其潛意識中的思想感情而實現。天生性格叛逆、具有無政府主義政治傾向和虛無主義人生觀、身居超現實主義故鄉法國巴黎的青年米勒自然成為美國作家中的首批超現實主義者之一。米勒在《北回歸線》中身體力行地體驗了勃勒東等人的理論,幾乎表現出超現實主義的所有特徵:催眠中的「自動寫作」,夢境與幻覺的解析、入睡前似醒非醒狀態下思維活動的再現、「旋轉下降」(勃勒東語)至不為人知的詭秘心靈深處去探究與日常行為大相徑庭的古怪言談舉止,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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