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北回歸線 | 上頁 下頁 |
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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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老頭兒仍在巡邏,我聽得到他的鑰匙叮噹亂響、他的靴子發出的咯吱聲和執著機械的走路聲。最後我聽見他沿著車道走過來開大門,這座有頂的大門很古怪,門前沒有壕溝。我聽見他在鎖上摸索,他的手僵硬了,他的腦袋發木了。門推開時,我看到他頭頂上罩著小教堂上方的一個輝煌的星座。每一扇門都已鎖上,每一個房間都已閂上,書本都合上了。夜幕低垂,像匕首尖一樣銳利,像瘋子一樣爛醉如泥。這就是虛無的無限了。在小教堂上空懸著的這個星座,像一位主教的法冠。在冬天的幾個月裡它每月都低垂在小教堂上空,又低又明亮,猶如幾把匕首尖,這是徹底的虛無發出的強光。老頭跟我來到車道拐彎處,門無聲地關上了,同他道晚安時我又看到了那種絕望、無助的笑容,像從一個失去了的世界邊緣上掠過的一顆閃光的流星。我仿佛又看到他站在飯廳裡,一揚脖子紅酒便灌進了肚子。整個地中海似乎都裝進他肚於裡了,桔子樹林、柏樹、有翼的雕像、木結構的廟宇、湛藍的大海、僵直的面具、神秘莫測的數字、神話中的鳥、蔚藍的天空、小鷹、陽光明媚的小海灣、盲詩人及留鬍子的英雄。這一切業已逝去,沉入北方湧來的雪崩之下。它們已被掩埋,永遠死去,只遺下一個記憶、一個無羈的希望。 我在車道上徘徊了一會兒,體驗這夜幕、這陰暗的屏障和難以名狀的、緊緊攫任人的空幻感,然後我沿著圍牆邊的碎石路快步走開,穿過拱門和柱子、鐵樓梯,走過一個又一個四合院。一切都鎖得嚴嚴實實的,鎖起來好過冬。我找到了通向宿舍去的拱廊。從肮髒不堪、結了霜的窗子裡透出的慘淡光線傾瀉在樓梯上,各處的油漆都已脫落,石頭被掏空,樓梯扶手嘎嘎直響。樓梯頂上那盞微弱的紅燈發出的光穿透了鋪路石上散出的潮氣形成的蒼白、模糊的蒸汽團。我大汗淋漓、驚慌失措地爬上最後一段樓梯,即塔樓。我在一片漆黑中摸索著走過空寂無人的走廊,每個房間都是空的、鎖上的,都正在朽掉。我伸手在牆上摸匙孔,握住門把手時總會慌亂一陣。總有一隻手抓著我的衣領,預備把我猛拽回去。一進屋我就鎖上門,我每天晚上都在創造奇跡,這個奇跡便是不等被人扼死、不等被人用斧頭砍倒就進屋。我聽見老鼠在走廊裡跑過,在我頭頂上的粗椽子之間大咬大嚼。燈光像正在燃燒的硫磺一樣耀眼,屋裡充滿從未通過風的房子裡的那種又親切又難聞的惡臭味。裝煤的箱子像我離開時一樣仍擺在角落裡,爐火熄了,這極度的寂靜倒叫我覺得像是聽到了尼亞加拉大瀑布的水聲似的。 於是我獨自呆著,帶著極度空虛的渴求和恐懼,整間房子都聽憑我的思緒馳騁。除了我和我所想的、所畏懼的一無所有。 我盡可以去想最最異想天開的事情,盡可以跳舞、啐唾沫、做怪相、詛咒謾駡、掩面大哭——誰也不會知道,誰也聽不見。一想到這種徹底的獨處生活就足以使我發瘋,就好像一個人利落地生下來,一切牽掛都割斷了,分割開,赤裸裸的、獨自一人呆著,同時也嘗到了幸福和痛苦。你有的是時間,每一秒鐘都像一座大山一樣壓在你身上,你在時間中被溺死。沙漠、大海、湖泊、大洋。時間像一把砍肉斧頭在一下下砍擊中逝去。虛無、大千世界、我和非我。Oomaharumooma。每一件事物都得有一個名稱,每一件事情都得通過學習、考驗和體驗才能掌握。親愛的,別客氣。 寂靜是乘著火山狀的降落傘降臨的。在那邊貧脊的群山中,機車正拖著商品朝廣闊的冶金地區隆隆駛去。它們在鋼鐵路基上滾動,地上灑著礦渣、爐渣和紫色礦石。車裡裝著海帶、魚尾板、鋼材、枕木、盤鋼、厚金屬板、疊合材料、熱軋鋼箍、軟木條和迫擊炮車,以及佐澤斯礦石。輪子是U-80毫米的,或者更大。機車經過盎格魯—諾曼式建築的堂皇標本,經過了步行者和男同性戀者、露天冶煉爐、使用貝塞麥法的磨坊、發電機和變壓器、生鐵塊和鋼錠。眾人都自由自在地在五星狀的胡同裡過來過去,行人和男同性戀者、金魚和玻璃絲樣的棕桐樹,驢子在抽泣。在巴西廣場有一隻淡紫色的眼睛。 我很快回想了一遍我所認識的女人,這就像一條我用自己的痛苦鍛造的鐵鍊,一個套著另一個。這是畏懼分居、畏懼總也長不大。子宮之門總是拴著的。恐懼和希望。血液裡蘊藏著天堂的吸引力。來世,總是來世。這完全起源於肚臍,他們在這兒割斷了臍帶,在你屁股上摑一掌,然後全妥了!你來到這個世界上,隨波逐流,是一隻沒有舵的船。你先看看群星,再瞧瞧自個兒的肚臍。你身上到處長出眼睛來,腋下、兩嘴唇間、頭髮根上、腳心。遠的變近,近的變遠。裡外處於永恆的變化之中,成為蛻下的皮。你就這樣一年年四處漂泊下去,直到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死滯的中心,你將在這兒慢慢腐爛,慢慢變成粉末後又重新散落到各處,只有你的名字留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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