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北回歸線 | 上頁 下頁
六八


  我自己總是覺得饑餓難忍,因為我根本不可能趕上早飯。早飯總在早晨一個荒唐的時辰開,而那會兒睡在床上真是舒服極了。

  早餐是大碗大碗的發藍的咖啡和一塊塊白麵包,沒有奶油可抹。

  午飯是菜豆或扁豆,撒進去一點點肉屑使它看起來開胃些。這種食物只適合給做苦工的囚犯吃、給砸石頭的囚犯吃。酒也很糟糕,不是攙了水就是變了味。這些食物有熱量,不過烹調不得法。據眾人說,萊克諾姆先生應對此負責。這話我也不信,人家花錢雇他,目的是要他不叫我們餓死就行。他並不問我們是否有痔瘡或療瘡,並不關心我們是嘴細還是嘴粗。為什麼要關心?他只是受雇去用這麼多克的菜肴生產這麼多千瓦的能量,一切都是以馬力來計算的。這全在臉色青白的辦事員早晨、中午和晚上抄抄寫寫的厚帳本上仔細計算過,借、貸這兩部分用一道紅線從中間隔開。

  空著肚子在四合院裡徘徊時我常常不由自主地覺得自己有一點兒癡狂,我有一點兒像「愚蠢的查理」那個可憐蟲,只是沒有奧代特·德·尚帕狄豐來跟我玩牌。有一半的日子裡我得向學生討煙抽,有時正上著課我就跟他們一起啃開了一點幹兒麵包。爐子總滅,所以我很快便用完了配給的木柴。要哄得管宿舍的辦事員拿出一點兒木柴來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最後我對此惱火極了,便上街去撿柴,像一個阿拉伯人似的。我很驚奇,在第戎的街道上幾乎撿不到能生火的柴。不過這些小小的徵集木柴的遠證將我帶到了陌生的地域,我漸漸熟悉了據信是以一位名叫菲利貝爾·帕爾隆的已故音樂家命名的一條小街,那兒有好幾家妓院。這塊地方總是會叫人更快活一些,有做飯的味道、有晾出來的衣物。我偶爾也看到在妓院裡閒蕩的可憐的傻瓜,他們比在城鎮中心見到的窮鬼還好一些,每次穿過一家百貨店時我都會碰到這些窮鬼。為了取暖我常常這樣穿來穿去,我估計他們也是為了達到同一目的這樣做的。他們在尋找一個願為他們買一杯咖啡的人,由於寒冷和孤獨他們顯得有一點兒癡呆,而當藍色的夜幕降臨時整個城市都顯得有幾分癡呆。你可以任選一個星期四在主要馬路上散步,一直走下去也永遠不會碰到一個胸襟寬大的人。六七萬人——也許更多——穿著羊毛內衣,無處可去,無事可做。他們生產出一車車芥末。女子管弦樂隊笨拙地奏出《快樂的寡婦》。大旅館裡提供銀質服務。一座公爵的宮殿正在一塊塊、一點點地朽掉。樹木在霜凍下發出尖厲的響聲。木頭鞋子不停地格登格登響。那所大學在紀念歌德的忌日,或者是誕辰日,我記不清到底是哪一個了(通常人們是紀念忌日的),總之這是一件蠢事,人人都在打哈欠、伸胳膊。

  從馬路上一路走進四合院,我總會產生一種深切的徒勞無功的感覺。院外是一片淒涼和空虛,院裡也是一片淒涼和空虛。

  這座城鎮籠罩在一種卑下的貧乏和啃書本的濃霧中,學的全是以往的渣滓。教室分佈在裡院四周,很像在北方森林中見到的小屋,學究們就在這兒盡情大發宏論。黑板上寫著毫無用處的胡言亂語,法蘭西共和國的未來公民得花畢生時間才能忘掉這些胡話。有時在馬路邊的大接待室裡接待家長們,那兒擺著古代英雄的半身塑像,諸如莫裡哀、拉辛、柯奈、伏爾泰之流。無論何時又一個不朽的人被擺進蠟像館後,內閣部長們總要用濕潤的嘴唇提到所有這些稻草人(沒有維榮的,拉伯雷的和蘭波的胸像)。總之,家長們和這些襯衣裡塞了東西的蠟像在這莊嚴肅穆的會議上碰到一起了。國家雇了這些蠟像來矯正年輕人的思想,總是這樣矯正,總是用這種美化庭院的方法使思想變得更有吸引力。小孩子們偶爾也上這兒來,人們很快便會把這些小向日葵從托兒所裡移植出去裝飾城市的草坪。有些只是橡皮植物,只消用一件破襯衣就可以很便當地撣去上面的塵土,一到晚上他們便急急忙忙沒命地逃進宿舍裡去了。宿舍!

  這兒亮著紅燈,鈴像消防隊的警報一樣呼嘯,這兒的樓梯踏板由於人們常一窩蜂湧向教室被踩出了空洞。

  還有那些教師,起初幾天我甚至同他們中的幾個人握了手,當然在拱廊下擦身而過時也總少不了碰碰帽子相互致意。可是根本談不到傾心交談,也談不到走到街角那兒一起喝上一杯。那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他們有許多人顯得像是嚇破了膽。總之我是屬￿另一階層的,他們甚至不願同我這種人分享一隻蝨子。只要一看到他們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所以一看到他們過來我就暗暗詛咒。我常常靠著一恨柱子站在那兒,嘴角上叼著一根煙,帽子扣在眼睛上,待他們走到聽得見的地方我便狠狠啐一口唾沫,再抬起帽子來。我甚至懶得張口同他們打招呼,我只是從牙縫裡迸出一句,「去你媽的,傑克!」說完就拉倒。

  在這兒呆了一星期後我就覺得已在這兒呆了一輩子,這就像一場可怕的惡夢,簡直擺脫不了它。想著它我常常會昏睡過去。幾天前我才到了這兒,當時夜幕剛降下,人們在朦朧的燈光下像老鼠一樣匆匆趕回家去,樹木帶著寶石尖般的惡意閃閃發光,我不止一千次地想起了這一切。從火車站到這所學校一路上猶如穿越但澤走廊的一次散步,到處毛茸茸的、有裂縫,令人神經緊張。這是死人屍骨鋪砌的胡同,下面埋著衣衫襤樓、歪七扭八、互相摟抱在一起的死人,還有沙丁魚骨製成的脊骨。

  學校本身像是矗立在一層薄雪之上,它像一座倒置的山,其山頂直插地球中心,上帝或魔鬼在那兒總穿著一件緊身衣幹活,為那個始終不過是夢中遺精的天堂磨麵粉。如果太陽出來過我也不記得了,我什麼也不記得了,只記得從那邊結了冰的沼澤上吹過來寒冷、油膩的霧,鐵道就是在那兒消失在陰鬱的群山中去。距火車站不遠有一條人工運河,也許它是一條天然河也不得而知,它躲在黃色的天幕下,突起的兩岸邊斜搭著一些小棚屋。我突然悟到周圍還有一座兵營,因為我不時遇到一些來自交趾支那的黃皮膚小個子,這夥扭來扭去、臉色焦黃的小矮個兒身著袋子似的肥大軍衣四處亂瞅,活像放在刨花中的幹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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