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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克魯格是一個出了毛病的聖人、一個色情受虐狂、一個肛門類型的人,他遵循的法則是拘泥細節、正直和誠心實意,在休息日裡他會毫無愧色地打掉一個人的牙齒,叫它落到此人的肚子裡去。他似乎認為我已成熟了,可以進入下一個階段了。據他說是一個「更高階段」。我已作好準備進入他指定的任何階段,只要不少吃的不少喝的就行。他嘮嘮叨叨地對我談「線魂」、「成因體」、「切除」、奧義書、普洛提諾、訖裡什那穆提、「靈魂的業力受職儀式」、「涅磐的知覺」,全是從東方吹來的胡話,像瘟疫後散出的氣息。有時他恍恍惚惚說起自己上一輩子的模樣,至少是他想像中的模樣,或者講述他做過的夢。照我看這些夢十分平淡無奇,甚至不值得一位弗洛伊德主義者去費神,可是他自己卻認為這都是深藏不露、奧秘難測的奇觀,因而我一定要幫他解析這些夢。他把自己整個翻過來,像翻一件己磨光的外套一樣。

  我一點一點地取得了他的信任,我鑽到他心裡去了。我已把他掌握得牢牢的,他會在大街上追上我,看是否能借給我幾個錢花。他想叫我活下去,以便活著完成向更高階段的過渡。我就像樹上一隻正在成熟的梨,我不時出現退步,吐露我需要更多的塵世的滋養——去看一次獅身人面像或是去聖阿波羅街,我知道每當肉體的要求變得太強烈、每當他變得軟弱時便要去那兒。

  作為畫家他一錢不值,作為雕刻家他更不值錢,可他是個好管家,這也就不錯了,而且他還是一個十分節儉的管家,什麼都不浪費,甚至連包肉的紙也不扔。每逢星期五晚上他便為同行藝術家們打開自己的畫室,有很多飲料,很好的三明治,如果偶爾剩一點什麼我第二天便來把它消滅掉。

  在布裡埃舞廳後面還有一家我常去的畫室,那是馬克·斯威夫特的畫室。假如這位刻薄的愛爾蘭人不是天才當然也是一個怪才,他有一個猶太女人,是給他當模特兒的,他倆在一起已住了多年。現在他厭煩她了。正在找藉口甩掉她,不過因為吃光了她當初帶來的嫁妝,他現在正苦於找不到既不賠錢又能擺脫她的方法。最簡單的辦法莫過於同她鬧翻,迫使她寧願餓死也不再忍受他的殘酷行為。

  他的這位情婦是個相當不錯的女人,人們至多不過會說她已沒有身材了,她養活他的能力也完蛋了。她自己也是畫家,那些聲稱瞭解情況的人中流傳這樣一種說法,說她比他更有才能。

  不論他待她多麼苛刻她仍是公正的,她不允許別人說他不是一個大畫家。她說,正是因為確有天才他才是這樣一個不可救藥的人。別人從未在牆上看到她的油畫,只看到他的,她的作品都掖在廚房裡了。有一次我也在場,有一個人堅持要看看她的作品,其結果很令人不快。斯威夫特用他的一隻大腳指著她的一幅油畫說,「你看這一幅,站在門口的這個男人正要出去撤尿,他會找不到回來的路,因為他的頭在……再看看那邊那幅裸體畫……畫陰部之前她幹得不錯,我不明白她當時在想什麼,可她把那兒畫得那麼大,畫筆一脫手掉進去就再也撈不出來了。」

  為了給我們講解裸體畫該是怎樣的,他拖出一幅巨大的油畫,這是他才畫完的。畫的是她,這是在犯罪心理激發下的絕妙報復,是一個瘋子的作品——惡毒、瑣屑、邪惡、機智。你會產生一種感覺,即他是透過鎖眼窺視她的,是在她沒有防備時畫下她的——比方說她呆呆地掏鼻孔或搔屁股時。在畫上,她坐在馬鬃填的沙發上,呆在一間沒有通風設備的房子裡,一間沒有窗子的巨大屋子,這兒活像松果腺的前葉,她身後是一道通向陽臺的曲曲折折的樓梯,樓梯上鋪著令人不愉快的綠色地毯,這種綠色只能出自一個快要毀滅的世界。最突出的東西是她的屁股,它一邊大一邊小,上面盡是疤痕,她像是微微從沙發上抬起了屁股,仿佛要放出一個響屁。她的面部卻被斯威夫特理想化了,顯得甜美而又純潔,純得像咳嗽藥水。她的胸部被畫得很大、被陰溝裡的臭氣充得脹大起來。她像一個放大了的胎兒,生著一副安琪兒的遲鈍、甜蜜容貌,正在月經汙血的海洋裡游泳。

  然而人們還是情不自禁地喜歡他,他是一位不知疲倦的人,一個腦子裡除了繪畫什麼都不想的人,而且還狡猾得像一隻山貓。正是他啟發我想到去發展與菲爾莫的友誼,菲爾莫是一個在外交界供職的年輕人,他也加入了圍著克魯格和斯威夫特轉的那一小批人。斯威夫特說,「讓他幫幫你,他錢多得不知道該怎麼花。」

  當一個人把自己的錢全花在自己身上時,當一個人用自己的錢過得十分舒適自在時,人們便總會說,「他錢多得不知道該怎麼花。」至於我,我看不出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更好的可以花錢的地方。對於這些人,人們不能說他們大方或吝嗇,他們畢竟把錢投入流通了——這才是要緊的。菲爾莫明白他在巴黎呆不了多久,他打定主意要在這段時間裡玩個痛快。由於一個人有朋友陪著玩得更有趣些,他自然會來找我這樣一個有充裕時間的人充當他所需要的夥伴。人們說他是一個令人生厭的人,我想他的確也是,不過需要食物時比厭煩更糟糕的事情你也可以忍受。不管怎麼說,他還是在其他方面使我的夜生活變得有意思多了,儘管他蝶蝶不休地說話,通常是談他自己或他一味崇拜的作家——盡是阿納托爾·法朗士和約瑟夫·康拉德之流。他喜歡跳舞,喜歡喝好酒,喜歡女人,於是別人就能原諒他還喜歡拜倫和維克多·雨果了,他剛出大學門才幾年,有的是時間去改掉這些愛好。我喜歡的是他的冒險精神。

  由於我同克魯格呆在一起的那一短時期內發生了一件古怪的事情,我和菲爾莫更熟了,也可以說更親密了。這件事情是柯林斯剛到後不久發生的,柯林斯是菲爾莫從美國來時在路上認識的一個海員。我們三人去吃飯前常在圓形露天咖啡座定期會面,總是喝茴香酒,這種酒使柯林斯心情舒暢,也為後來灌下去的甜酒、啤酒、白蘭地等墊了底。在柯林斯呆在巴黎的這段時間裡我過的是貴族的日子,只吃雞,喝名貴葡萄酒,吃以前聽也不曾聽說過的甜點心。過上一個月這種養尊處優的生活我就只好去巴登一巴登、維希或艾克斯菜班了。此時我在克魯格的畫室裡過夜,我正在成為一個討人厭的傢伙,因為我從未在淩晨三點鐘以前回來過,不到中午很難把我趕下床來,克魯格從未公開責備過我,不過他的態度很清楚地表明我正在變成一個討厭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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