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北回歸線 | 上頁 下頁
四八


  從那時起我當然明白在巴黎的每個瘋子早晚都會發現一件事:並不存在為受磨難者預備的現成地獄。

  現在我好像有點兒明白她為什麼那麼喜歡看斯特林堡的作品了,我看到她讀完「有味道」的一段後抬起頭來,眼睛裡充滿笑出來的淚水,她說,「你同他一樣瘋……你該受罰!」當她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受虐狂後,這位施虐狂是多麼高興啊!她還沒咬自己,看看牙齒是否鋒利。我剛剛認識她的那些日子裡她渾身都是斯特林堡的味道,使我們聚到一起的是使斯特林堡沉迷於其中的紛亂飄忽的念頭、兩性之間永恆的爭鬥和使斯堪的納維亞的蠢極了的白癡喜歡的那種蜘蛛般的殘忍。我們在死亡的舞會上相聚,我很快被吸進漩渦裡,待再浮出水面我已辨認不出這個世界了。當我發現自己解脫時音樂已停止,盛宴已結束,我被剝得光光的……那天下午離開奧爾菲拉公寓後我去了圖書館,在恒河中沐寓沉思默想了一陣黃道十二宮,然後我便開始琢磨斯特林堡無情地描寫的那個地獄的含義。這樣細想著,我漸漸明白了神秘的遠遊——這位詩人飛越地球表面,然後又英勇地降到地球的核心,仿佛命中註定要在一出已失傳的劇中再扮演角色。這是在鯨魚肚子裡做一陣黑暗、可怕的居留;是試圖解放自己的血腥掙扎;是要從過去的羈絆中脫身;是投射在異國海岸上的明亮、血跡斑斑的太陽。他和其他人(但盯拉伯雷、凡高等)為什麼都來到巴黎對於我已不再是神秘的了。我明白了為什麼正是這個巴黎吸引了那些受折磨、產生幻黨的愛情狂人,我明白了為什麼在這兒、在這個輪子的正中,一個人能夠接受最離奇、最不切實際的理論,卻又一點兒也不覺得它們古怪。一個人正是在這兒重讀青年時代讀過的書,每個謎都有了新的意義,每一根白頭發都是一個謎。一個走在街上的人早就知道自己傻了、瘋了,因為很明顯這些冷漠、麻木的臉正是他的看守的面孔。在這兒所有的分界線都消失了,世界展現出它是一座瘋狂的屠宰常單調的生活延伸到無限,出口緊緊關上了,邏輯在四處橫行,血淋淋的刀在閃光。空氣寒冷而污濁,語言則是《啟示錄》式的。到處都找不到一個標明出口的牌子,除了死亡之外沒有什麼好談的。一條死胡同的末尾有一座絞刑架。

  巴黎,一座永恆的城市!它比羅馬更久遠,比尼尼微更壯觀,它是世界的肚臍,人像一隻漂到大洋中死一般寂靜的軟木塞,獨自漂浮在這兒,在海洋的渣滓和船隻殘骸之中,無精打彩、毫無希望,連路過的哥倫布也不去注意他,文明的搖籃也就是扔全世界的腐肉的污水坑,就是屍體存放所,發臭的子宮把骨肉的血污包裹放在裡面。

  大街是我的庇護所,誰也無法明白大街的魔力,直到他被迫在街上避難,直到他變成一根稻草被每一陣西風吹來吹去。冬季某一天走過一條街時看到一條被出賣的狗,這個人便會感動地落淚。街對面豎立著一個破爛的棚屋,像一座公墓一樣令人快活,它自稱是「免於墳墓賓館」。這使人哈哈大笑,笑得要死,一直笑到他看到到處都有旅館,為兔子、狗、蝨子、皇帝、內閣部長、當鋪老闆和屠宰馬的人建的旅館,而且兩家中就有一家是「未來旅館」,這更叫人發歇斯底里。這麼多未來旅館!沒有一家旅館的名稱中用了過去分詞、用了虛擬式、用了連接詞。

  一切都是古老的、可怖的,叫人笑得毛骨驚然,像牙齦膿腫,充滿了未來氣息。這未來的淫蕩濕疹使我沉醉了,我搖搖晃晃來到紫羅蘭廣場,花都是淡紫色和藍灰色的,門框很低,只有侏儒和小妖精能擠進來。左拉的遲鈍頭蓋骨上方的煙囪正在冒出純焦炭,與此同時桑威奇斯教堂的聖母瑪麗亞豎著包心菜樣的耳朵傾聽油箱咕咕的冒泡聲,那是那些漂亮的臃腫蛤蟆蹲在路邊發出的聲響。

  我為什麼會突然想起了溫泉關?因為那天有個女人用屠宰場裡《啟示錄》式的語言同她的小狗說話,而那條小母狗也懂得這個油膩膩的邋遢接生婆在說什麼。這使我多麼沮喪啊!甚至比看到在布爾街出售的嗚咽的雜種狗更叫人難過,使我產生惋惜之情的並不是狗,而是巨大的鐵柵欄——生銹的鐵矛,它們仿佛把我和屬￿人的生活隔開了。在沃格端屠宰場(伊波阿格屠宰場)附近那條令人愉快的小胡同裡,那兒叫作貝口海哨街,我看到有些地方有血跡。正如斯特林堡在瘋狂中在奧爾菲拉公寓的鋪地石中辨認出了凶兆,我漫無目的地走過這條濺滿血污的泥濘小巷時記憶中破碎的往事紛紛散落,從我眼前零零散散地飄過,以最可怕的惡兆訓誡我。我看到自己的血灑出來,灑在泥濘的道路上,就我所知准是從路的頂端灑起的。人像一個肮髒的小木乃伊投入這個世界,道路被血污弄得很滑,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每個人都在走他自己的路,縱使地球上果實多得成堆,也沒有時間去採摘。人群搖搖晃晃地向出口的標誌奔去,如此驚慌,如此拼命,體弱無助的人被踩在泥裡,訟也聽不見他們的呼號。

  我的人類世界已經死去,我在世界上是完全孤獨的,大街是我的朋友,大街以悲哀、痛苦的語言向我傾訴,其中包含著人類的不幸、渴求,懊悔、失敗和徒勞的努力。一天夜裡,接到消息說莫娜生病了,快餓死了,我從布羅卡街的立交橋下走過,突然想起正是在這兒,在這條凹陷的街道的污穢和沉悶氣氛中,莫娜靠在我身上用顫抖的聲音懇求我答應永不離開她,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或許她是被對未來的預感嚇壞了。才過了幾天我便站在聖拉紮爾車站的站台上看著列車啟動,這趟車將要把她載走,她把身子探出窗外,我在紐約同她道別時她也是這樣。她臉上仍掛著悲傷的、難以捉摸的微笑,最後那一瞥如此意味深長,可那不過是一副面具、一副被茫然的笑容扭曲的面具。僅僅幾天以前她還難捨難分地靠在我身上,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到現在仍不清楚,於是她自己決定上了火車並且帶著憂傷、神秘的微笑望著我,這微笑使我困惑不解,這是不公平、不自然的笑,我一點兒也不明白。現在站在立交橋陰影裡的是我,我伸手去拉她,我絕望地依在她身上,唇邊掛著同樣難以捉摸的笑,這是我罩在自己的悲傷之上的面具我可以站在這兒茫然地笑,不論我的禱告多麼充滿激情,不論我多麼焦急地盼望,我們之間隔著大洋——她將在那兒餓死,我卻在這兒走過一條條街,熱淚涔涔。

  嵌在街上的就是這一類的殘酷,它透過牆縫盯著我們,恐嚇我們,尤其是當我們突然對無名的恐懼做出反應時,當我們的心靈中突然侵入叫人發怵的驚慌時。正是它使街燈柱像鬼魂似地扭來扭去,使它們向我們招手,引誘我們走上前去聽任它們死死抓住正是它使有些房子顯得像一些秘密罪行的守護人,關閉的窗子又像看東西看得太多的眼睛眶。正是這種東西、這種嵌進街道的人為地貌使我突然看到頭頂上方銘刻著「僵死的撒旦」時撒腿便跑。將要進入寺院時我看看到那兒寫著「星期一、二接待肺結核病人,星期三、五接待梅毒病人」,這使我毛骨悚然。每一個地鐵車站上都有咧嘴笑的骷髏用「謹防梅毒!」歡迎你。凡有牆壁的地方都貼著海報,上面畫著有毒的蟹預報癌症的到來。不論你走到哪裡,不論你碰到什麼,都有癌症和梅毒。

  它寫在天空上,它冒火花、跳躍,像一個凶兆。它已經咬食了我們的靈魂,我們只不過是月亮一樣的無生命物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