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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假如我來上班時胳膊底下夾著一本書,我們這位老闆准會看見,若是本好書他便會怨恨我。不過我從來沒有有意做什麼事情使他不快,我大喜歡這份工作了,絕不會把絞索往自己脖子上套。

  同一個與自己毫無共同之處的人交談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即使只用單音節的詞也會露餡。這個老闆心裡明白我對他講的事情根本不感興趣。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非常喜歡驅走我的迷夢,並給我灌輸各種日期和歷史事件。我想,這就是他報復我的方法吧。

  結果我患了輕度神經官能症,一吸進新鮮空氣便信口胡說。

  清早我們回蒙帕納斯時,不論談到的是什麼話題,我都要儘快用消防水龍頭往上面澆水,打斷這個話題,以便讓自己從變態的夢幻中解脫出來。我最喜歡談誰也不懂的事情,我已經患了一種輕微的精神錯亂,我想這種病叫作「模仿言語症」。一夜間校對的文稿標簽都在我的舌尖上跳舞,達爾馬提亞——我曾拿到為這個美麗的珠寶勝地做的廣告。對了,達爾馬提亞,你坐上火車,早上毛孔便出汗,葡萄繃破了皮。我能從這條壯觀的林蔭大道一直滔滔不絕地談論達爾馬提亞,一路談到馬薩林紅衣主教的宮殿,只要我願意還可以說下去。我連它在地圖上的位置都搞不清楚,也從來不想搞清。可是在淩晨三點你身體疲乏不堪、衣服被汗水和廣藿香浸透,手鐲叮噹響著從絞衣機裡通過,這時夥伴們要我說的那些喝醉了啤酒後胡扯的事情都毫無意義——那些地理、服裝,演講、建築之類的瑣事。達爾馬提亞是要在夜裡某個時辰談論的,那時交通警的鑼已不響了,盧浮宮的庭院顯得又美妙又荒謬可笑,使你想無緣無故地哭一場,這正是因為周圍又美麗又靜謐,那麼空曠,與報紙頭版和樓上擲骰子的人全然不一樣。有達爾馬提亞像一把冰冷的刀鋒擱在顫動不已的神經上,我才得以體會途中那些最美妙的感覺。

  好笑的是我可以走遍全球,可是總想不到要去美國,對於我它比一塊消失的大陸更浩渺、更遙遠,我對消失的大陸尚存有某種神秘的嚮往,對美國卻毫無感情。有時我也確曾思念莫娜,不是把她當作特定時間空間中的一個人去思念,而是抽象地、超然地思念,仿佛她已變成一大團雲彩狀的東西冉冉升到空中,這團東西遮住了過去。我不能使自己長時間地思念她,不然我就會從橋上跳下去的。真怪,我已對這種沒有她在身邊的生活習以為常了,但是只要想她一會兒便足以完全破壞我的滿足,把我又推向悲慘的過去那個令人痛苦的陰溝裡。

  七年來我不分晝夜四處遊蕩,心裡始終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她。若是有一位基督徒像我忠於莫娜那樣忠於上帝,今天我們每個人都早已成為耶穌基督了。我晝夜思念著她,甚至哄騙她時也是如此。有時,正在做其他事情,覺得自己完全忘卻了這件事情時——也許正在拐過一個街角——我眼前會突然出現一個小廣場幾棵樹和一隻長椅,在這僻靜的地方我們站著爭吵,在這兒我們用刻薄的語言、爭風吃醋的話題吵得對方發瘋。我們總是揀一個僻靜的地方,比方說吊刑廣場清真寺外昏暗悲哀的街道,或是布爾特伊大道那個敞開的墓穴一帶,那兒一到晚上十點鐘便死一般寂靜,使人聯想到謀殺、自殺或任何可以創造人類戲劇遺跡的東西。當我意識到她走了,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一個巨大的空洞便打開了,我覺得自己在下跌、下跌,跌進幽深的空間中去。這比流淚還糟,比懊悔、創傷或悲哀更深刻,這是魔鬼撒旦被拋入的無底深淵,無法再爬上來,沒有光線,沒有人說話的聲音,沒有人手的觸碰。

  夜晚穿過街道時我曾幾千次想她回到我身邊的一天會不會到來,我將渴望的目光全投向建築物和雕像,我那麼渴求、那麼絕望地望著它們,到此時我的思想准已同這些建築物和雕像融為一體了,它們一定浸透了我的痛苦。我也忍不住憶起我們肩並肩穿過這些現在浸透著我的夢想和渴望的悲哀、幽暗的街道時她什麼也沒有注意到,什麼也沒有感覺到,對於她這些街道同其他街道是一樣的,只是略微髒一點兒,僅此而已。她不會記得在某一個角落我曾駐足撿起她的髮夾,或是我俯身替她系鞋帶時標明了她落腳的地方,它將會永遠留在那兒,甚至在大教堂被毀壞、整個拉丁文明都永遠被消滅後它仍將留在那兒。

  一天夜裡沿著勒蒙街散步時一陣不尋常的痛苦和憂傷攫住了我,一些事情栩栩如生地展示在我面前。我不知道這是否是因為我常常悶悶不樂地、絕望地在這條街上行走,還是因為我想起了一天夜裡我們站在呂西安一埃廣場時她說過的一句話。

  她說,「你為什麼不帶我去看看你寫過的那個巴黎?」想起這話時我明白了,我忽然悟到根本不可能指給她看那個我已經瞭解的巴黎,那個區域未確定的巴黎,那個只是由於我的孤獨和對她的渴求才存在的巴黎。這樣一個巨大的巴黎!再探究它一遍會花去一個人的一生。只有我擁有打開它的鑰匙,這個巴黎不適合遊覽,即使是抱著最好的意願來旅遊,只能在這個巴黎生活,每天必須體驗它的一千種不同的折磨。這個巴黎像一個惡性腫瘤在你體內長大,越長越大,直到吞噬掉你。

  跌跌撞撞地走過沐佛塔爾街,這些往事在腦子裡轉來轉去,我又回想起以往的另一件怪事。那是一本導遊手冊,莫娜要我替她翻書頁,因為封面太沉重,可我當時發現根本無法翻開。一點原因也沒有,只是因為那時我一門心思都去想沙拉文,現在我正是在他的神聖管區內漫遊——仍是一點兒原因也沒有——我憶起有一天受到日復一日經過的那塊招牌啟發後我衝動地闖進奧爾菲拉公寓要求看看斯特林堡曾住過的房間。截至那時為止我還沒有遇到很大不幸,儘管我已失去了所有的東西,也已嘗過空著肚子在街上徘徊、提心吊膽地提防警察的滋味。那時我在巴黎還沒有交上一個朋友,這種狀況與其說令人沮喪倒不如說是使人茫然,不論我在這個世界上流浪到何處,最容易找到的莫過於一個朋友。不過實際上迄今為止我還沒有遭遇什麼太大的不幸,一個人的生活中可以沒有朋友,正如他沒有愛情甚至沒有錢也可以生活下去,儘管人們認為錢是必不可少的。我發現,一個人可以只憑悲哀和痛苦在巴黎生活!這是一種苦澀的滋養品,或許對於某些人這是最好的滋養品。不管怎樣,我還沒有落到窮途末路的地步,我只是在同災禍調情而已。我有充裕的時間,有閒情逸致去窺探別人的生活,去同已死去的傳奇故事鬧著玩。不論一件事物有多麼肮髒,一旦塞進一本書裡便顯得令人愜意地遙遠和陌生了。離開這個地方時我意識到自己唇邊浮現出一絲譏諷的笑容,好像在對自己說,「別著急,奧爾菲拉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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