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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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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到了後來,到了下午我來到塞茲街上一家藝術博物館、被崇拜馬蒂斯的男男女女圍住時,我才又被帶回人類世界的正常領域裡。在一個四堵牆都在閃閃發光的大廳門口,我站了一會兒才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當四周早以習以為常的灰色被扯得四分五裂、生活的絢麗多彩用歌曲和詩篇弘揚開來時一個人常會感受到這種震驚。我發覺自己置身于一個如此自然、如此完美的世界裡,我發覺自己沉溺於其中了。我的感受是自己置身於生活的核心,不論我從何處來,採取何種態度,一旦陷進發芽的樹叢中央,一旦坐在已勒貝克那個巨大的餐室裡我便沉溺於其中了,我第一次領會了那些室內靜物畫的深邃含義,它們借視覺和觸覺的威力體現出其存在。站在馬蒂斯創造的這個世界的門口,我又一次體驗到了那種啟示力量,正是這種啟示令普魯斯特得以大大改變生活的圖景,使那些像他一樣的人對聲音和意義的煉丹術十分敏感,並能把生活中令人不快的現實轉換成藝術中實在的、有意義的輪廓。只有那些能讓光線射進喉嚨的人才能解釋自己心裡想的是什麼,現在我仍清晰地記起巨大枝形吊燈反射出的炯炯閃光如何散開並且變成血紅色,點綴在單調地照在窗外暗晦金色上的光波頂端。海灘上,桅杆和煙囪交織在一起,艾伯丁大廈像一個黑褐色的影子滑過海浪,與一個原生質地域的神秘中心融合在一起,將她的情影同死亡的夢幻和預兆連結在一起。隨著白天的結束,痛苦像霧氣一樣從地下升起,接踵而至的是悲哀,它阻塞了海洋和天空的無盡的景致。兩隻蠟黃的手無生氣地擺在床罩上,一隻貝殼用嗚咽的笛聲沿著蒼白的靜脈血管複述它誕生的往事。 馬蒂斯的每一首詩裡都包孕著一小塊人肉的歷史,它拒絕接受死亡的結局。整個肉體,從頭髮到指甲都體現了活著的奇跡,仿佛在對更偉大的現實的渴求中精神力量已將肌膚上的毛孔變成了看得見的饑餓大口。不論一個人幻想什麼,總有航海的氣味和聲音,即使只回顧他的夢境的一小隅他也不可避免地會感覺到湧起的浪頭和涼爽的、四處飛濺的浪花。他站在舵前,瞪著堅定的藍眼睛凝視時間之囊。他長時間地斜著眼凝視過那些遙遠的角落、低頭越過隆起的大鼻子,他便看到了一切--科迪勒拉山系墮入太平洋、寫在羊皮紙上的流亡世界各地的猶太人的歷史、透過縫隙看見的海灘上的漂亮姑娘、貝殼狀的鋼琴。花冠發出輕鬆的悅耳聲響。變色蜥蜴在書的重壓下蠕動、音樂像火焰一樣從苦難的隱身日全蝕中迸發出來、芽胞和石珊瑚在地上濫生、肚臍裡吐出痛苦的明亮魚卵……他是一位賢明的哲人、一個跳來跳去的先知,畫筆一揮便用生活中不容置疑的事實取代了醜陋的絞刑架,人類的軀體就鎖在這個架子上。假如今天哪個人具有天賦,知道在哪兒消溶人的身體、有勇氣犧牲一條和諧的線條以發現血液的流動節奏和細微聲響、放出折射在自己體內的光線並讓它照在調色板上--這個人就是他了。他在生活的瑣事、混亂和嘲弄後面發現了無形的模式,並且在空間裡玄之又玄的顏料中宣佈他的發現。他意在創造,不尋找俗套,不窒息思想,不衝動。即使世界毀滅了仍有一個人留在地球的核心,他站得越發牢固,隨著分解過程的加快越具有離心力。 世界變得越來越像一個昆蟲學家的夢。地球偏離了自己的軌道,地軸錯了位,鵝毛大雪從北方飄下。新的冰河時代正在來臨,橫的縫口正在合攏,胎兒的世界在美國中西部穀物帶瀕臨死亡,成為死去的乳狀突起,三角洲突然間消失,河床平滑如鏡。當世界同一陣陣明亮的黃色岩石相撞時,新的一天開始了,冶金的一天開始了。溫度計的水銀柱落下來時,世界的形象變得模糊不清了,仍有滲透,有些地方還會發出聲音,但在地球表面的靜脈全曲張了,在地球表面光束曲折了,太陽像迸裂的直腸一樣鮮血直流。 馬蒂斯就處於這個正在散架的車輪正中,他會一直滾動,直到組成這個車輪的一切都散開。他已在地球上滾出相當一段距離了,滾過了波斯、印度和中國,像一塊磁鐵,他從庫爾德、俾路支、廷巴克圖,索馬裡、吳哥、火地島等地把微小的顆粒吸附到自己身上。他用孔雀石和寶石打扮起來的土耳其女奴的身體上長著一千隻眼,這些灑了香水的眼睛全在鯨魚的精液裡浸過。微風起處便出現靜似果凍一樣的野生物,是白鴿子來到了喜馬拉雅山的冰藍色血管裡拍動翅膀、發情。 科學家們用來遮蓋現實世界的糊牆紙正在變成破爛,他們製造生命的大妓院並不需要裝飾,要緊的是下水道必須有效地工作。美,在美國使人們如醉如癡的、狡獪的美不存在了。要探究新的現實首先必須拆開下水道,割開生疽的排泄管,因為它們構成了供給藝術排泄物的泌尿生殖系統。白天有股高錳酸鹽和甲醛味,下水道被糾纏在一起的動物胚胎堵住了。 正像一間老式的臥室,馬蒂斯的世界仍是美好的,沒有看到滾珠軸承、鍋爐板、活塞、活動扳手,這與波伊思公園裡快樂的飲酒和通姦成風的牧人時代同屬一個古老世界。在這些生著活的、通氣的毛孔的人中間移動,我覺得慰籍、提神,他們的背景同光線一樣穩定、牢靠。沿著馬德萊娜林蔭道步行,妓女們在身邊擦過時我深刻領悟到了這一點,這時看她們一眼便使我發抖。這是不是因為她們豔麗或營養好?不是,沿著馬德菜娜林蔭道很難找到一個漂亮女人。然而在馬蒂斯這兒、在他的筆觸下有一個顫抖的發光世界,它只要讓女性來使最容易瞬時即逝的願望具體化。在小便池外面遇到一個賣身的女人的經歷始於已知世界的疆界消失之處,這個小便池裡貼著香煙紙、甜酒、雜技、賽馬的廣告,濃密的樹葉透過厚厚的牆和房頂。晚上繞著墓地圍牆轉,我不時跌在馬蒂斯拴在樹上的土耳其女奴的幽靈身上,她們纏繞在一起,長髮浸透了樹枝。幾英尺以外臉朝下躺著波德萊爾裹得像木乃伊一樣的鬼魂,經過難以計算的漫長歲月才移到了這裡,整個世界再也不會產生他這樣的人了。手被捆注兩腿問佈滿很多斑斑點點的男人和女人呆在咖啡館的幽暗角落裡,邊上站著侍者,圍裙裡兜滿了銅子兒,耐心等待曲間休息好撲到他妻子身上搶光她的錢。即使世界分崩離析了,屬馬蒂斯的巴黎仍會隨著美好的、叫人喘息不止的性欲高潮一起顫動,空氣中總是充滿了凝結的精液,樹木像頭髮一樣糾纏在一起。憑藉搖搖擺擺的車軸支撐,車輪穩穩地滾下坡去,沒有制動閘,沒有滾珠軸承,沒有充氣輪胎。輪子散架了,但是革命未受影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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