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北回歸線 | 上頁 下頁
四三


  過了沒多久他們便緊靠著坐在一起了,手挽著手,盧西恩低聲耳語道,「啊,我的小兔子,現在真跟你難捨難分了。來,吻吻我!你今晚幹什麼?說實話,我的小東西……對不起,我的脾氣真壞。」他輕輕吻吻她,正像一隻長著粉紅色長耳朵的兔子,他輕輕碰碰盧西恩的嘴唇,像是在啃一塊捲心菜葉。與此同時他明亮的圓眼睛貪婪地盯上了放在她身邊長椅上的錢包,他只是在等待機會大大方方從她身邊溜走,他巴不得快走,快坐到蒙馬特爾街上一個安靜的咖啡館裡去。

  我認識這個長著一雙兔子似的圓而膽怯的眼睛的天真無邪的小鬼,也知道釘著銅牌子、賣避孕套的蒙馬特爾街是一條多麼聲名狼藉的街道,那兒燈光徹夜通明,性像陰溝一樣充斥著整條大街。從拉斐特街步行走到這條林蔭道上猶如受夾答刑一樣,她們無休止地纏著你,像螞蟻一樣咬住你,她們哄、騙、勾引、哀求、乞求,她們用德語、英語、西班牙語試著跟你攀談,她們給你看她們破碎的心和走乏了的雙腳。你嗅得到廁所裡的香味,即使你早已把觸手砍掉,即使那嘶嘶哧哧的聲音早已消逝--這是「舞蹈香水」的氣味,只保證在二十釐米距離以內有效,一個人可以在從這條林蔭道到拉斐特街這一段短短的路上花費完一生的光陰,每一間酒吧裡都很活躍、熱鬧,骰子都灌上了鉛,收款員像鷹一樣蹲在高凳子上,他們經手的錢有一股人身上的臭味。法國銀行裡也找不到這兒流通的這種充滿血腥味的錢,這錢被人的汗水浸得發亮,它像森林火把一樣從一隻手傳到另一隻手裡,留下煙和臭味。誰若能在夜間步行走過蒙馬特爾街而又不氣喘、不出汗,不禱告也不罵娘,他准是一個沒有睾丸的男人。如果有,也應該把他閹掉。

  假如這個膽小的兔子在等他的盧西恩時真的一晚上花掉了五十法郎呢?他真的餓了買了一塊三明治和一杯啤酒,還是停下跟別人的婊子聊了一會兒?你認為他應該厭倦這種夜複一夜的老一套生活?你認為這種生活應該給他造成負擔、壓垮他、煩死他?但願你並不認為一個皮條客不是人,別忘了,一個拉皮條的也有自己的悲哀和不幸。也許他最樂意做的事情莫過於每天晚上站在角落裡,牽著兩條白狗,看它們撒尿。或許他喜歡一開門便看到盧西恩在家裡看《巴黎晚報》,已經困得眼皮有點兒沉重了。或許一俯在盧西恩身上便聞到另一個男人的氣息會使他不那麼快活。也許,只有三個法郎和一對在牆角裡撤尿的狗也比去親那破了的嘴唇好些。我跟你打賭,當她把他緊緊摟注當她乞求得到那個只有他才知道如何發送的那一小兜愛時,他便像一千個魔鬼一樣拼命幹,好把從她兩腿間穿過的那個團隊消滅光。也許他佔有她的身體、練習一首新曲子時並不全是出於激情和好奇心,而是在黑暗中搏鬥,獨自一人抗擊衝破城門的大軍--踩她、踐踏她的大軍,這支大軍使她如此貪婪,連瓦倫提諾也難以滿足她的強烈欲望。每當我聽到對盧西恩這樣一個姑娘的責難,每當我聽到她受到詆毀或輕視,因為她冷酷和唯利是圖,因為她太呆板、太匆忙、太這個。太那個,我就對自己說,得了,你這傢伙,別這麼性急!記住你在這列隊伍的最末尾,記住整整一個軍包圍了她,她已被糟塌壞了、搶光了。我對自己說,你這傢伙,別因為知道替她拉客的人正在蒙馬特爾街亂花這五十法郎就捨不得你給她的這筆錢,錢是她的,拉皮條的人也是她的。這是血汗錢,這是永遠不會退出流通的錢,因為法國銀行中沒有可以取代它的錢。

  坐在我的小位子上擺弄《哈瓦斯信使報》或解譯芝加哥、倫敦和蒙特利爾來的電報時,我便常常會這樣想。在橡膠和絲綢市場與溫尼伯的穀物之間不時傳來蒙馬特爾街上微弱的嘶嘶哧哧聲,當證券疲軟、關鍵經濟部門受挫、有翅動物興奮不已;當穀物市場不景氣、公牛開始眸眸叫;當每一個見鬼的災禍、每一個廣告、每一則體育消息和時裝評述、每一條船的抵達、每一個旅行見聞講座、每一段閒話的開場白都標上了標點符號,都校定了,加上了標題並通過戴銀手鐲的手交出去;當我聽到第一版被人用錘子毀了,看到青蛙如同喝醉酒的爆竹一樣亂蹦亂跳--每每在這些時刻我便想起盧西恩展翅飛過林蔭道,像一隻巨大的銀白色兀鷹懸在緩慢移動的車流上。這是一隻從安第斯山頂上飛來的怪鳥,肚皮是白玫瑰色的,身上有一個堅硬的瘤子。有時我獨自步行回家,便跟著她穿過漆黑的街道,穿過盧浮宮廣嘗藝術橋、拱廊、出口、裂縫、夢幻狀態、病態的「一片慘白、盧森堡的羽管、纏繞在一起的樹枝、鼾聲和呻吟聲、綠色的板條、亂彈琴時發出的叮噹聲、星星的光、閃光的星、防被堤以及盧西恩的翅膀尖掠過的帶藍白條紋的帆布篷。

  即將破曉時路燈藍光下的花生皮顯得蒼白、皺在一起,蒙帕納斯沿岸的荷花彎了,折斷了。退潮時污泥中只剩下幾個有梅毒的美人魚擱淺在那兒,多姆飯店像遭到暴風襲擊過的射擊常一切都慢慢滴回陰溝裡去,死一般的寂靜持續了大約一個鐘頭,在此期間嘔吐物被擦淨了。突然樹木尖叫起來,一支瘋狂的歌響徹林蔭道兩端,像是宣佈交易中止的信號。原有的希望被掃蕩殆盡,撤最後一泡尿的時辰已到,白天像麻風病人一樣偷偷溜進來……上夜班時必須留意的一件事是別打亂你的作息時間,假如小鳥開始叫你還沒有上床,再上床也就完全無濟於事了。這天早上我無事可做,便去參觀了植物園。來自查普特佩克的漂亮鵜鶘和開了屏的孔雀用傻呼呼的眼光望著你。突然,下起雨來了。

  坐公共汽車回蒙帕納斯去的路上我注意到對面坐著一個小小的法國女人,她僵直地坐著,似乎還為自己感到自豪。她只坐了一個椅子邊,似乎怕把自己豐滿的屁股壓壞了。我在想,如果她搖搖身子,從她屁股那兒突然竄出一隻大開屏的光豔孔雀尾巴就太妙了。

  在阿維尼咖啡館停下吃東西時,一個大肚子女人企圖吸引我對她的狀況的興趣,她希望我跟她到一個房間裡去消磨上一兩個鐘頭。這是頭一次遇到一個懷孕女人提出要跟我睡,我差點兒就想試試了。她說孩子一生下來就交給政府,她就可以重操舊業了,她是制帽子的。看出我的興趣越來越小,她便拿起我的手放到她肚子上。我感覺到肚子裡有東西在動,便興趣索然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地方像巴黎這樣能滿足各種不同的性要求了。一個女人一失去一顆門牙、一隻眼睛或一條腿便馬上去當婊子。在美國,如果她是殘廢而又別無所長便只有餓死的份了。在這兒卻不同,少了一顆牙、鼻子被人咬掉或是子宮乾癟了,任何使本來就不漂亮的女性更醜的不幸遭遇都被人認為是更有情趣,是對男性已膩味了的胃口的一種刺激。

  我自然是在講大城市裡特有的那種情況,這裡的男男女女的最後一點精力都被機器榨幹,他們是現代進步的殉難者,畫家覺得難以畫上血肉的正是他們的一堆骨骼和襯衫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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