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北回歸線 | 上頁 下頁


  得休息個把鐘頭了。又來了一個看房子的客人。樓上那個要命的英國人在練習彈巴赫的曲子。現在有人來看房子,必須馬上沖上樓去叫那位鋼琴家停一會兒。

  埃爾莎在給蔬菜水果商打電話,管子工在馬桶上裝了一個新座墊。門鈴一響,鮑裡斯便失去了平衡,在忙亂中他掉了眼鏡,他趴在地上找,常劄服在地上拖著。這有點兒像大基諾劇院演出的一齣戲——那位快餓死的詩人來給屠宰商的女兒上課,電話鈴每響一次詩人就要流一回口水。馬拉梅的名字聽上去像「牛腰肉」,維克多·雨果這個名字的發音同「小牛肝」一樣。埃爾莎在為鮑裡斯預訂一頓精美的午飯——「一份帶湯的豬排。」她說。我仿傀看到了放在大理石上的一大堆涼了的粉紅色的火腿,底下墊著白色肥肉的美味火腿。我餓得要命,儘管我們幾分鐘之前才吃過早飯。我不得不免去午飯,多虧博羅夫斯基,我只在星期三吃午飯。埃爾莎還在打電話——她忘了訂一塊鹹肉。「對了,一小塊鹹肉,別大肥。」她說……得了!放些小牛胰臟、放些牛睾丸和蛤!做菜時放些炒臘腸,我可以一頓吞下維加的一千五百出戲。

  來看房子的是位漂亮女人。當然,是美國人,我背對著她站在窗口看一隻麻雀啄一灘剛拉的屎,很驚奇麻雀竟這麼容易養活,下著一點雨,雨點很大,以前我常常以為一旦一隻鳥兒的翅膀濕了它就不能飛了。我覺得奇怪,這些闊女人怎麼來巴黎找到了一流的工作室。准是一點點才能和一個鼓鼓的錢包幫了她們。天若下雨她們便有機會炫耀她們的雨衣,吃的東西不算什麼,有時她們忙著四處遊蕩,沒時間吃午飯,只是在和平咖啡館或裡茲酒吧吃點三明治、一塊薄脆餅。「只為名門閨秀服務」——比維·德·沙萬那從前的畫室門口這樣寫著。那天我碰巧從那兒經過,富有的美國女人肩上挎著顏料盒。一點點才能和一個鼓鼓的錢包。

  麻雀著了魔似的從一塊鵝卵石跳上另一塊鵝卵石,如果站下仔細觀察一番,你便會發現它們的確是在做很費力的事情。到處都丟著食物,我是指在水溝裡。那位漂亮的美國女人在打聽哪兒有衛生間。衛生間!讓我帶你去,你這蔑視金錢的瞪羚!你說衛生間?「這兒來,小姐。別忘了編號的是留給殘廢軍人的。」

  鮑裡斯在搓手——他在講解這筆租房交易中的最後幾條事項,幾條狗在院子裡叫,叫聲像狼一樣。樓上,梅爾渥內斯太太在挪動家具。她整天無事可做,很無聊。如果發現哪兒有一點點灰塵她便把整個房子打掃一遍。桌上擺著一串綠葡萄和一瓶甜酒——十度的優質酒。「好吧,」鮑裡斯道,「我可以為你做一個臉盆架。請到這兒來,對了,這是衛生間。當然,樓上還有一個。對,每月一千法郎。你說你不怎麼喜歡於特裡約?不,這兒才是。只是需要一個新臉盆,就是這……」女人馬上要走了,這一回鮑裡斯壓根沒有介紹我。這個婊子養的!每次來一個有錢女人他就忘記介紹我。過幾分鐘我就可以再坐下來打字了。不知怎麼搞的,今天我不大想幹下去了,我的幹勁一點一點消失了,她會在一個小時後回來,奪走我屁股底下坐的椅子。一個人居然不知道他半小時後坐在哪兒。在這種情況下他怎麼能寫作呢?如果這個有錢的王八蛋租下這個地方,我就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了。處在這麼一種困境中便很難確定哪一種情形更糟——沒地方睡好些還是沒地方工作好些。一個人在哪裡都能睡覺,可他一定得有個工作的地方。即使你寫的不是一部傑作,寫一部拙劣的小說也得有把椅子坐、有個安靜的環境呀。這些有錢的女人從來沒想過這個,無論何時她們想把自己柔軟的屁股放低一些,總有一把擺好的現成椅子昨夜我們出去了,剩下西爾維斯特和他的上帝一起坐在爐邊。西爾維斯特穿著睡衣,莫爾多夫唇間叼著雪茄。西爾維斯特在剝桔子,他把桔子皮放在沙發巾上。莫爾多夫湊近他,問他自己是否能再念一遍那部才華橫溢的模仿滑稽作品《天堂之門》。我和鮑裡斯打算走了,我們太快活了,同這兒的病房氣氛不大諧調。塔尼亞跟我們一道走,她快活,因為她要離開這兒了。鮑裡斯快活是因為莫爾多夫身上的上帝死了。我快活是因為我們還要演出另一幕戲。

  莫爾多夫的聲音很恭敬,「西爾維斯特,在你睡覺之前,我能同你呆在一起嗎?」過去六天裡他一直同西爾維斯特呆在一起,買藥、為塔尼亞跑腿,安慰和寬慰他們、守衛大門謹防鮑裡斯及其無賴等不懷好意的人闖入。他像一個發現自己的偶像在夜間被人肢解了的野人,他坐在這個偶像腳下,帶著麵包樹上的果實和油,咕噥著語無倫次的禱告詞。他說話時調子十分殷勤,他的四肢早已麻痹了。

  他對塔尼亞說話的口氣仿佛塔尼亞是一位違背誓言的女牧師。「你一定要自尊自重,西爾維斯特就是你的上帝。」西爾維斯特在樓上受罪(他胸部有點兒哮喘),而這對男女牧師卻在大吃大喝。莫爾多夫說,「你這是玷污自己。」湯從他嘴上滴下來,他有本事一邊吃一邊蒙受痛苦。他一面揮手趕開蒼蠅一類的東西,一面伸出他的肥胖的小爪子去撫摸塔尼亞的秀髮。「我快要愛上你了,你像我的範妮。」

  在別的方面,今天也是莫爾多夫的好日子。美國來信了,莫門門功課都是優秀,默裡在學騎自行車,留聲機也修好了。你從他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信裡除了報告成績和學自行車的事還有別的。你可以堅信這一點,因為今天下午他為他的範妮買了三百二十五法郎的珠寶,還給她寫了一封有二十頁厚的信。侍者替他拿了一張又一張紙,替他灌墨水、端咖啡、送雪茄,他出汗時便替他扇扇子,拂去桌上的麵包渣,雪茄一滅便再替他點上,為他買來郵票,盡心盡意地侍候他,圍著他團團轉,朝他頂禮膜拜……差點兒弄斷了他的脊樑骨。雪茄煙頭很粗,比克羅那·克羅那牌雪茄粗大。莫爾多夫也許在日記中提到了這一點,這是為了範妮的緣故。手鐲和耳環的價錢很合算,錢花在範妮身上總比浪費在傑曼奧德特這類小婊子身上好些。他對塔尼亞就是這樣說的,他給她看他的箱子,裡面塞滿了給范妮、莫和默裡的禮物。

  「我的範妮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女人,我一直在挖空心思找她的缺點,可就是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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