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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節(2)


  這場勝利使他更加膽大。從這時起,不管是區裡壓死一條狗,燒了一個倉庫,或者毆打一個女人,他不知道則已,一知道就公之於世,表現他對進步的熱愛,對神甫的憎恨。他對初級小學和兄弟會主辦的掃盲學校作了比較,肆意攻擊教會學校,看見教堂得到一百法郎津貼,就提起舊教徒對新教徒大屠殺的慘案,他還指出流弊,挖苦教會。這是他的拿年好戲。奧默知道:他成了危險人物。

  但他覺得報紙範圍太窄,不能施展雄才大略,他需要的是書,是大部頭著作!於是他編了一本《萊鎮統計大全,附氣候志》,統計又把他推向哲學。他研究起大問題來:社會問題,貧窮階層的教化,魚類養殖,橡膠種植,鐵路交通等等。他還覺得做個市儈太難為情,於是模仿藝術家的派頭,吸起煙來!他買了兩座「時髦」的蓬帕杜夫人式的小雕像冒充風雅,裝飾他的客廳。

  他並沒有放棄藥房;恰恰相反,他對新的發現一點也不放過。他緊跟提倡吃巧克力的偉大運動。他是頭一個把「可可」和「補力多」引進到塞納河下游州的人。他熱愛皮韋馬謝發明的水電醫療鏈,他自己身上就綁了一條;一到晚上,他脫下法蘭絨背心,奧默太太立刻眼花繚亂,看不見自己的丈夫,只見他身上金光閃閃的螺旋形鏈條,比古代蠻夷身上纏的金線還更長,比東方王爺的裝束還更光彩奪目,她不由不對他更加欽佩得五體投地。

  他對艾瑪的墳墓也有好多主意。他先提出半截石柱加個帷幔,然後是金字塔,再後是圓亭式的灶神廟……或者是「一堆廢墟」。而在所有的設計中,奧默咬住不放的是一株垂柳,他認為這是憂鬱必不可少的象徵。

  夏爾和他一同到盧昂去,找一個承辦雕刻墓碑的人,同去的還有一個畫家,名叫活夫里拉,是布裡杜的朋友,一路上談笑風生,妙語如珠。夏爾看了一百來個圖樣,要了一份估價單,最後又第二次來到盧昂,決定採用陵墓式的石碑,正反兩面都刻「一個守護神,手裡拿著熄滅了的火炬」。至於碑上刻什麼字,奧默認為最好不過的是:「行人止步」,他自己也就到此止步了;他再挖空心思,翻來覆去地說:「行人止步」……忽然靈機一動:「不要驚動美人!」結果就被採用了。

  說也奇怪,包法利不斷地思念艾瑪,她的形象卻悄悄地從他的記憶中溜走。不管他怎樣竭力要留住她,他還是非常遺憾地把她淡忘了,然而,他每天夜裡都夢見她,總是同樣的夢:他走到她身邊;但當他要擁抱她的時候,她卻在他懷裡成了行屍走肉。

  有一個星期,大家看見他天天晚上去教堂。布尼賢先生甚至還來看過他兩三次,隨後就不來了。據奧默說,這個老神甫越來越不能容人,越來越狂熱;他破口大駡時代精神,每半個月講一次道,總要講起伏爾泰吃糞而死的痛苦,這是家喻戶曉的事。

  儘管包法利過著節衣縮食的日子,但要還清舊債,總是相差太遠,勒合的借票不肯再延期。扣押財產迫在目前。於是他不得不向母親求援;母親答應拿她的財產作抵押,但在信上尖嘴薄舌地數落了艾瑪一通;作為抵押財產的回報,她只要一條費莉西劫後殘存的披巾。夏爾居然不肯給她。母子又鬧翻了。

  母親帶頭讓步,想要挽回局面,提出要把孫女接去,給她作伴。夏爾答應了。但到了臨走時,他怎麼也狠不下心腸來。於是這一回徹底鬧翻了,甚至沒有挽回的餘地。

  隨著親友關係的淡薄,他對女兒的感情也越來越專一了。偏偏她又不能讓他放心,因為她有時候咳嗽,臉上還有紅斑。

  他對面的藥劑師一家卻顯得興旺發達,稱心如意,世上的事件件得到滿足。拿破崙幫他配藥,阿達莉給他繡希臘小帽,伊爾瑪剪圓紙板蓋果醬缸,富蘭克林能一口氣背出九九表來。他是最幸福的父親,運氣最好的人。

  不對!他的雄心壯志在默默地啃蝕著他的心:奧默想得到十字勳章。其實,他的名聲並不算小:第一,霍亂流行時期,因為無限忠誠受到表揚;第二,自費出版各種公益作品,例如……(他提到《釀造蘋果酒》的論文;送法蘭西學院的絨毛蚜蟲報告;《統計大全》,甚至他考藥劑師資格的論文);還不提好幾個學術團體的會員資格(其實他只參加一個)。

  「說到底,」他打了一個轉身,高聲說道,「就憑救火這一件事,我也該受到表揚呀!」

  於是奧默對有權有勢的人物低頭哈腰。他在選舉時不出頭露面,卻幫了州長的大忙。他最後賣身投靠,辱沒人格。他甚至給國王寫了一封請願書,求他「主持公道」;他稱呼他為「我們的好國王」,並且把他比做亨利四世。

  每天早上,藥劑師急著看報,想看到他的提名,但是他的大名老不出現。最後,他等得不耐煩了,就把花園裡一塊草地剪成寶星勳章的形狀,還把上方兩行草搞成綬帶模樣。他兩臂交叉,在草地周圍轉來轉去,心中默默念叼:政府有眼不識泰山,世人忘恩負義。

  由於尊重死者,或者是由於一種於心不忍的感情,夏爾從來沒有打開過艾瑪生前常用的那張紅木書桌的抽屜。一天,他坐有桌前,到底轉了一下鑰匙,打開了彈簧鎖。萊昂的情書全都出現在他的眼底下。這一回,不能再睜開眼睛做瞎子了!他迫不及待地一直看到最後一封信,搜遍了各個角落,每件家具,全部抽屜,躲在牆後面,又是啜泣,又是號叫,喪魂失魄,簡直瘋了。他找到一個盒子,一腳踢個頭通底落。情書散了一地,中間有張羅多夫的畫像,赫然在目。

  大家奇怪他怎麼這樣心灰意懶。他不再出門,也不見人,甚至連病人也不去看了。於是大家以為他在「關起門來喝酒」。

  有時,愛打聽的人踮起腳來,從花園的籬笆上頭向裡一望,就會大出意外地看到一個鬍子很長、衣服很髒、樣子很可怕的男人,在一邊走,一邊放聲大哭。

  夏爾晚上,他牽著小女兒到墓地去。他們到天黑才回家,廣場上除了比內的天窗以外,沒有燈光。

  然而他的痛苦感並沒有人分擔,未免顯得美中不足;他去看過勒方蘇瓦大娘,想談談「她」。但旅店老闆娘一隻耳朵進,另一隻耳朵出。她和他一樣。也有自己的苦惱,因為勒合先生到底也開了一家「便利經商」的車行,而伊韋爾因為辦事得力。有口皆碑,又要求額外增加工資,否則,他就威脅要「改換門庭」了。

  一天。夏爾到阿格伊市場去賣馬——這是他山窮水盡,最後一著了——碰到了羅多夫。

  冤家碰頭,臉都白了。羅多夫在艾瑪下葬時只送來了一張名片,所以一開頭就含含糊糊地道歉,後來居然膽大臉厚,(那時正是八月,天氣很熱)請他到小酒店去喝一杯啤酒。羅多夫坐在夏爾對面,胳脯肘放在桌上,一邊嚼雪茄煙,一邊聊天;夏爾面對著這張她愛過的臉孔,茫然若失,浮想聯翩。他似乎又見到了她的一部分。說來令人叫絕,他恨不得自己是羅多夫才好。

  羅多夫繼續談莊稼,牲口,肥料,找些無聊的話來填空補缺,唯恐漏出一點私情來。夏爾並不聽他的;羅多夫也看得出,他一見對方面部的表情,就找得到回憶的蹤跡。夏爾的臉漸漸脹紅了,鼻孔震顫得越來越快,嘴唇哆嗦得越來越厲害;有一陣子,他陰沉的臉孔充滿了憤怒,眼睛死盯著羅多夫,嚇得他話也說不出口了。還好,不消多久,他險上又恢復了那種心灰意懶、死氣沉沉的表情。

  「我不怪你,」他說。

  羅多夫一言不發。夏爾雙手抱頭,用有氣無力的聲音,用萬分痛苦、無可奈何的語調接著說:

  「不是,我現在不怪你了!」

  他又加了一句,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豪言壯語:

  「一切都要怪命!」

  羅多夫這個命運的主宰,看見他到了這步田地還說這種話,未免窩囊得可笑,甚至有點可恥。

  第二天,夏爾走到花棚下,坐在長凳上。陽光從格子裡照進來;葡萄葉在沙地上畫下了陰影,茉莉花散發出芳香,天空是蔚藍的,斑蝥圍著百合花嗡嗡叫,夏爾仿佛返老還童,憂傷的心裡氾濫著朦朧的春情,簡直壓得他喘不出氣來。

  七點鐘,一下午沒見到他的小貝爾特來找他吃晚餐。

  他仰著頭,靠著牆,眼睛閉著,嘴巴張開,手裡拿著一股長長的黑頭發。

  「爸爸,來呀!」她說。

  以為他是在逗她玩,她輕輕地推了他一下,他卻倒到地上。原來他已經死了。

  三十六小時後,應藥劑師的邀請,卡尼韋先生趕來了。他解剖後,找不到什麼病。

  財產賣完之後,只剩下十二法郎七十五生丁,給包法利小姐做路費,投靠老祖母去。老奶奶當年也死了,盧奧老爹已經癱瘓,只好由一個遠房姨媽收養。姨媽家裡窮,為了謀生,就把她送到紗廠去做童工。

  自從包法利死後,接連有三個醫生到榮鎮來,但都站住腳,不久就給奧默先生擠垮了。他的主顧多得嚇人,當局不敢得罪他,輿論包庇他。

  他到底得到了十字勳章。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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