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包法利夫人 | 上頁 下頁
第八節(5)


  卡尼韋沒有開腔,他剛剛因為用了催吐劑,已經挨了一頓顧全面子的申斥,結果這位治跛腳時盛氣淩人、口若懸河的同行今天變得非常謙虛,只是滿臉堆笑,滿口唯唯諾諾。

  奧默今天做了東道主,得意洋洋,包法利的悲痛使他反躬自省,對比之下,反而模糊地感到高興。加上博士在座,他更忘乎所以。他賣弄雜家的知識,胡拉亂扯,大談西班牙的斑蝥,果實有毒、見血封喉的樹木、蝰蛇。

  「博士,我在書上看到,不同的人吃了熏得太厲害的香腸也會中毒,就像觸了電一樣!至少,我們的藥劑學大師,著名的卡德·德·加西古。就在他的報告裡提到過。」

  奧默太太又出來了,端著一個搖搖晃晃的酒精爐子;因為奧默要在餐桌上煮咖啡,而且已經親手炒好。親手磨好、親手調製好了。

  「砂糖,博士,」他遞上砂糖時,用拉丁文說。

  然後他把孩子們都叫下樓來,想要知道外科醫生對他們體格的看法。

  最後,拉裡維耶先生要走,奧默太太還請求他檢查一下她的丈夫。他的血流得遲鈍了,每天晚餐後都要打瞌睡。

  「只要頭腦不遲鈍,血脈不礙事的。」

  醫生的俏皮話,沒有人聽出言外之意,他就微微一笑,打開了門。藥房裡擠滿了人,使他脫不了身,杜瓦施先生怕妻子胸部有炎症,因為她在爐灰裡吐痰,已經習以為常;比內先生有時餓得發慌;卡龍太太身上老癢;勒合覺得頭暈;勒斯蒂布杜瓦有風濕症;勒方蘇瓦老闆娘的胃反酸。

  最後,三匹馬拉著醫生走了,大家都怪他不隨和。

  恰好布尼賢先生捧著聖油,走過菜場,才轉移了大家的視線。

  奧默根據他推理的原則,把神甫比作死屍引來的烏鴉;一見教士,他就渾身不舒服,因為黑道袍使他想到了裹屍布。他討厭道袍,有一點是由於屍布使他害怕。

  然而,面對他所謂的「天職」,他並沒有退縮,而是按照拉裡維耶先生臨走前的囑咐,陪同卡尼韋回到包法利家去;要不是他太太反對,他甚至要把兩個兒子也帶去見見世面,這好比上一堂課,看看人家的榜樣,將來頭腦裡也可以記得這個莊嚴的場面。

  房間在他們走進去的時候的確是莊嚴而陰森森的。女紅桌上蒙了一條白餐巾,銀盤子裡放了五六個小棉花球,旁邊有個大十字架,兩邊點著兩支蠟燭。艾瑪的下巴靠在胸前,兩隻眼睛大得像兩個無底洞;兩隻手可憐巴巴地搭在床單上,就像人之將死其心也善,其形也惡,恨不得早點用裹屍布遮醜一樣。夏爾的臉白得如同石像,眼睛紅得如同炭火,沒有哭泣,站在床腳邊,面對著她;而神甫卻一條腿跪在地上.咕嚕咕嚕地低聲禱告。

  她慢慢地轉過臉來,忽然一眼看見神甫的紫襟帶,居然臉上有了喜色,當然是在異常的平靜中。重新體驗到早已失去的、初次神秘衝動所帶來的快感,還看到了即將開始的永恆幸福。

  神甫站起來布十字架;於是她如饑似渴地伸長了脖子,把嘴唇緊貼在基督的聖體上,用盡了臨終的力氣,吻了她有生以來最偉大的一吻。接著,他就念起「願主慈悲」、「請主赦罪」的經來,用右手大拇指沾沾聖油,開始行塗油禮:先用聖油塗她的眼睛,免得她貪戀人世的浮華虛榮;再塗她的鼻孔,免得她留連溫暖的香風和纏綿的情味;三塗她的嘴唇,免得她開口說謊,得意得叫苦,淫蕩得發出靡靡之音;四塗她的雙手,免得她挑軟揀硬;最後塗她的腳掌,免得她幽會時跑得快,現在卻走不動了。神甫擦乾淨他自己的手指頭,把沾了聖油的棉花球丟到火裡,過來坐在臨終人的身邊,告訴她現在應該把自己的痛苦和基督的痛苦結合在一起,等候上天的寬恕了。

  說完了臨終的勸告,他把一根經過祝福的蠟燭放進她的手裡,象徵著她將要沐浴在上天的光輝中。艾瑪太虛弱了,手指頭合不攏,苦不是布尼賢先生幫忙,蠟燭就要掉到地上。

  但是她的臉色不像原來那樣慘白,表情反而顯得平靜,仿佛臨終聖事真能妙手回春似的。

  神甫當然不會視而不見。他甚至向包法利解釋:有時主為了方便拯救人的靈瑰,可以延長人的壽命。夏爾記起了那一天,她也像這樣快死了,領聖體後卻起死回生。

  「也許不該灰心絕望,」他心裡想。

  的確。她慢慢地向四圍看了看,猶如大夢方醒,然後用清清楚楚的聲音要她的鏡子。她照了好久,一直照得眼淚汪汪才罷。那時,她仰起頭來,歎了一口氣,又倒在枕頭上了。

  她的胸脯立刻急速起伏。舌頭整個伸到嘴外,眼珠還在轉動,灰暗的像兩個油盡燈殘的玻璃罩,人家會以為她已經死了,但是她還拼命喘氣,喘得胸脯上下起伏,越來越快,快得嚇人,仿佛靈魂出竅時總得蹦蹦跳跳似的。費莉西脆在十字架前,藥劑師也彎了彎腿,卡尼韋先生卻茫然看著廣場。

  布尼賢又念起禱告詞來、臉靠在床沿上,黑色的道袍長得拖地。夏爾跪在對面,向艾瑪伸出胳膊。他抓住了她的雙手。緊緊握著,她的心一跳動,他就哆嗦一下,仿佛大廈坍塌的餘震一樣。垂死的喘息越來越厲害,神甫的禱告也就念得像連珠炮;祈禱聲和夏爾遏制不住的噪泣聲此起彼伏,有時嗚咽淹沒在禱告聲中,就只聽見單調低沉的拉丁字母咿咿呀呀,好像在敲喪鐘似的。

  忽然聽見河邊小路上響起了木鞋的托托聲,還有木棍拄地的篤篤聲;一個沙啞的聲音唱了起來:

  天氣熱得小姑娘

  做夢也在想情郎。

  艾瑪像僵屍觸了電一樣坐了起來,披頭散髮,目瞪口呆。

  大鐮刀呀割麥穗,

  要拾麥穗不怕累,

  小南妹妹彎下腰,

  要拾麥穗下田溝。

  「瞎子!」她喊道。

  艾瑪大笑起來,笑得令人難以忍受,如瘋如狂,傷心絕望,她相信永恆的黑暗就像瞎子醜惡的臉孔一樣可怕。

  那天颳風好厲害,

  吹得短裙飄起來!

  一陣抽搐,她倒在床褥上。大家過去一看,她己經斷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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