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包法利夫人 | 上頁 下頁 |
第六節(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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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她想起幽會的歡樂,於是欲火中燒,氣喘吁吁.心情激動,簡直成了情欲的化身,她只好打開窗子.吸進一口冷空氣,讓壓在頭上壓得太重的頭髮迎風散開,望看天上的星星,幻想多情的白馬王子會從天而降。她又想起了他,想起了萊昂,那時.只要能有一次心滿意足的幽會,她就是犧牲一切,也在所不惜了。 幽會的日子是她盛大的節日。她要過得絢麗多彩!當他一個人的錢不夠花的時候,她就滿不在乎地填補了餘額,他想告訴她,換個便宜點的旅館可以過得一樣痛快,可她就是不聽。一天,她從手提包裡拿出了六個鍍金的小勺子,這是她結婚時盧奧老爹送的禮物,她卻要他馬上拿到當鋪去換錢。萊昂不敢不去,雖然心裡老大不高興。他怕名譽會受影響。 事後一想,他覺得他情婦的行為不正常,如果要擺脫她,也許不能算錯。碰巧有一個人給他母親寫了一封長長的匿名信,說他「和一個有夫之婦打得火熱,不能自拔」。老太太仿佛立刻看到了一個會害得她家破人亡、永世不得翻身的禍根,那就是說,一個模糊不清的害人精,一個迷人的女妖,一條毒蛇,一個如夢似幻地潛伏在愛情深處的不祥物,於是她趕快寫信給她兒子的老闆杜博卡吉律師,因為他辦起這種事來,可以說是拿手好戲。他和萊昂談了三刻鐘話,要他睜開眼睛,看清他面前的無底深淵。這種不清不白的關係將來會影響他開業的。律師要求他和情婦一刀兩斷,即使他不為自己的利害著想,忍痛割愛,至少也該為他杜博卡吉著想呀! 萊昂到底發誓不再見艾瑪了。他說得到,卻做不到,一想起這個女人可能給他帶來的麻煩,惹起的口舌,還不算他的夥伴早上在爐畔的閒言碎語、打趣開心,他又不得不責備自己了。再說,他快要提升為第一幫辦:是應該認真的時候。因此,他放棄了音樂,放棄了狂熱的感情,放棄了幻想——因為每一個有錢的年輕人在大腦發熱的時期,沒有一天,沒有一刻不認為自己是情深似海,將來會功高如山的。最平庸無能的浪蕩子弟做夢也會想到娶一個蘇丹的王妃;每個公證人心裡都有詩人遺留下來的繞梁餘音。 萊昂現在感到厭煩的是艾瑪忽然一下靠緊他的胸脯,嗚咽起來;他的心好像只聽得入某種音樂的人一樣,不能忍受愛情的噪音,體會不出細膩的感情,一聽到就滿不在乎地昏昏入睡了。 他們對彼此的肉體都了如指掌,佔有對方本來會使歡樂增加百倍,現在卻毫無新奇之感,她覺得他乏味,正如他對她感到厭倦一樣。艾瑪又發現幽會也和結婚一樣平淡無味了。 不過,怎麼才能擺脫他呢?她雖然覺得這種幸福微不足道,見不得人,但是腐化墮落已成習慣,要丟也丟不開;她反倒越陷越深,幻想得到更多的幸福,卻把所遺無幾的幸福吸吮得一乾二淨了。她一失望,就怪萊昂,仿佛是他欺騙了她;她甚至希望禍從天降、把他們兩個人拆開,因為她狠不下心來和他決裂。 她還照舊給他寫情書,根深蒂固地認為給情人寫信永遠是女人的本份。但是在寫信的時候,她看到的並不是萊昂,而是另外一個男人,一個由她最親熱的回憶、最美麗的讀物、最強烈的欲望交織而成的幻像;這個幻像最後變成了一個真人,一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男子,她一見他就會心撲撲跳,驚喜萬分,但卻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因為他像一個天神,尊稱的法號太多,有如繚繞的雲霧,使他顯得迷離恍惚了。他住在蔚藍的天國,要爬上絲織的懸梯,在花香中,在月光下,才能搖搖晃晃地爬上他的陽臺。她感到他近在身旁,只要用一個吻就可以把她帶到九霄雲外。但緊接著她又從天上摔了下來,香消魂斷,因為這種朦朦朧朧的愛情衝動使她精疲力竭,比起肉體的荒淫無度來,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現在感到沒完沒了,無所不在的勞累。艾瑪甚至時常得到傳訊,還有貼印花的公文,她連看也不看。她恨不得死了倒好,或者一覺睡得永遠不醒。 四旬齋狂歡節,她沒有回榮鎮;晚上她去參加化妝舞會。她穿了一條絲絨長褲和一雙紅襪子,頭髮用緞帶紮在頸後,歪戴著一頂三角帽。她在狂歡的長號聲中,跳了一個通宵;大家圍著她跳;第二天清晨,她發現自己在劇院的柱廊下,同五六個化妝成裝卸女工和水手的人待在一起,他們是萊昂的夥伴,正說要去吃夜宵。 附近的咖啡館都客滿了。他們在碼頭上發現一家最蹩腳的小館子.老闆給他們在四層樓上打開了一個小房間。 男人在角落裡低聲商量.當然是談開銷的事,他們中有一個幫辦。兩個醫生的助手,一個小夥計,這就是她的舞伴!至於女人,艾瑪一聽她們的聲音語調,馬上看出她們幾乎都是社會底層的小人物。於是她害怕了,把椅子往後拉,眼睛不敢抬起。 別人開始吃起來了。她什麼也不吃,她的額頭發燒.眼皮仿佛感到針紮,皮膚是冰涼的。她覺得她的頭似乎成了舞廳的地板,千百隻腳打著瘋狂的拍子,還在上面蹦跳。酒味和煙氣熏得她頭昏。她暈了過去,大家把她抬到窗前。 天開始亮了,聖·卡特琳教堂那邊蒼茫的天空,有一個大紅點變得越來越大,渾濁的河水給風吹起了漣漪,橋上還沒有行人,路燈熄滅了。 那時她醒了過來,忽然想起貝爾特還在樓下女傭人房裡睡覺呢。但是一輛裝長鐵條的大車走過,鐵條顛簸的響聲把房屋的牆腳都震動了,震得耳朵要聾。 她趕快溜走,脫掉了舞會上穿的服裝,告訴萊昂她要回去,總算一個人回到了布洛涅旅館。一切都叫她無法忍受,連她自己在內。她恨不能長上兩隻翅膀,飛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那裡純潔無瑕的空氣能夠使她永遠青春煥發。 她走出去,穿過林陰大道、科鎮廣場和郊區,一直走到一條開闊的、兩邊都是花園的大路。她走得快,新鮮空氣使她安靜下來,於是漸漸人群的臉孔,化裝的假面,四對舞,懸掛式分枝燭架,夜宵,還有那些女人,全都雲消霧散了。然後,她回到紅十字旅館,走上二樓有「納爾塔」壁畫的小房間,倒在床上。 一直睡到下午四點鐘,伊韋爾來喊醒她。 她一回家,費莉西就從座鐘後取出一張灰色的紙條,上面寫著: 「根據判決書的抄本,決定執行……」 什麼判決書?昨天的確送來了一紙公文,她沒有看清楚,因此,她一見這幾個字,就嚇呆了: 「國王的聖旨,法院的命令,著包法利夫人……」 於是她跳過了幾行,再看: 「限二十四小時之內,不得延誤。」 ——什麼意思? 「付清欠款八千法郎。」,下面還有 「到期不付,當即按照法律程序,扣押房產家具。」 怎麼辦呢?……只有二十四小時了,就是明天!她心裡想,這當然又是勒合在恐嚇她了,因為她自以為一下就看透了他耍的把戲,猜到了他通融遷就的目的,使她放心的是:欠帳哪有這麼多呢?這不是過分誇大嗎!她不知道,她老是買東西不付錢,借了錢不還帳,簽了期票又延期,這樣利上滾利,結果給勒合先生送上門來的買賣使他撈到了一大筆本錢,他正迫不及待地等著,要用到他的投機生意上去呢。 她滿不在乎地去找他。 「你知道我出了什麼事?這個玩笑也開得太大了吧!」 「這不是開玩笑。」 「那是怎麼搞的?」 他慢慢轉過身去,兩臂交叉,對她說道: 「我的少奶奶,你以為我這一輩子給你送貨上門、送錢到家,都是不要報酬的麼?現在,我放出去的債也該討回來了,這難道不公平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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