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包法利夫人 | 上頁 下頁
第五節(2)


  由於她的脾氣變化無常,有時神秘,有時高興,有時喋喋不休,有時默默無語,有時生氣,有時隨和,無論怎樣,她都會引起他的無窮欲望,喚醒他的本能或者記憶。她就是所有小說中的情人,所有劇本中的女主角,所有詩集中泛指的「她」。他在她的肩頭看到了「土耳其入浴宮女」的琥珀色皮膚;她有封建城堡女主人的細長腰身;她也像西班牙名畫中「臉色蒼白的女人」,但是說來說去,她總是個天使!

  他常常盯著她看,覺得自己的靈魂似乎出了竅,化為一層波浪,順著她頭腦的輪廓往下流,被吸進了她白淨的胸脯。有時他坐在地上,面對著她,兩條胳膊放在她膝頭,仰起臉來,笑眯眯地端詳。她也彎下身子,仿佛心醉神迷得透不出氣來,悄悄對他說道:

  「呵!不要動!不要說話!瞧著我吧!你眼睛裡流出來的脈脈溫情,使我說不出的舒服!」

  她叫他做「孩子」:「孩子,你愛我嗎?」.

  她還沒有聽見他的回答,他的嘴唇已經捷足先登,封住了她的口。

  座鐘上有一個愛神的小銅像,他撒嬌似地彎著兩條胳膊,舉起一個鍍金的花環。他們一看就笑,笑了好幾回,但等到他們要分別的時候,就笑也笑不出了。

  他們一動不動,面面相覷,翻來覆去地說:

  「下星期四再見!……下星期四再見!……」

  突然一下,她用雙手摟住他的頭,迅速地吻了他的前額,喊了一聲「再見:」就沖下樓梯了。

  她走到劇院街,去一家理髮店整理鬢髮。天黑了,店鋪裡都點起了煤氣燈。

  她聽見劇院的鈴響,叫演員準備上演;她看見對面走過一些臉色白皙的男子,一些服裝褪了色的女人,都從後臺的旁門走了進去。

  理髮店的房子又低又小,倒很暖和,在油頭粉臉和假髮中間,火爐燒得劈劈啪啪地響。烙鐵的氣味,梳頭的那一雙油手,不久就使她昏昏沉沉,披著梳頭罩衫朦朧睡了一會。小夥計給她理髮時,老問她要不要化裝舞會的門票。

  最後,她走了出來!她又走上大街小巷,來到紅十字旅館前上車;她把早上藏在長凳底下的木底皮鞋取了出來,穿在腳上,和等得不耐煩的旅客擠在一起。有些旅客到山坡下就下了車。車裡只留下她一個人。

  車一轉變,就看得見城裡的燈光越來越多,仿佛一片朦朧的閃爍星光,籠罩著參差不齊的房屋,艾瑪跪在軟墊子上,迷離的眼光失落在茫茫的夜色中。她嗚咽了,叫著萊昂的名字,說了幾句溫柔的情話,送了幾個飛吻,但都隨風消逝了。

  山坡上有一個可憐的流浪漢,拄著一根木棍,在馬車之間走來走去。一堆破布披在他的肩頭,一頂頭通底落的狸皮帽,像脫了底的圓面盆似的,遮住了他的臉,但是只要他一脫帽,就看不見他的眼皮,只呢兩個血紅的眼眶。臉上的肉鬆得像紅色的破布;膿液一直流到鼻子邊上,凝成了綠色的膿瘡,黑色的鼻孔呼吸起來也像抽筋似的。要對人說話,他總是仰起頭來傻笑;那時他淡藍色的眼珠,連續不斷地朝太陽穴方向轉動,一直轉得碰到瘡疤為止。

  他上坡跟著馬車跑,口裡唱著一支小調:

  天氣熱得小姑娘

  做夢也在想情郎。接著就歌唱小鳥、太陽、樹蔭。

  有時,他突然一下,光著頭出現在艾瑪背後。她嚇得叫起來,忙往後退。伊韋爾拿他開心,要他去聖.羅曼趕集時當眾出醜,或者笑著問他的相好怎麼樣了。往往馬車在走,車窗忽然夾住了他的帽子,他就用一隻胳膊抓住腳凳,讓車輪濺得他滿身是泥。他的叫聲開始微弱,像嬰兒哭,卻越來越尖了。叫聲拖得很長,夜裡聽來,仿佛是無名的痛苦發出模糊的哀鳴;在鈴鐺聲中,加上風吹樹動,空車轟響,叫聲顯得遙遠,使艾瑪心煩意亂。這些聲響沉入了她靈魂的深處,就像一陣旋風捲入了深淵,把她帶進了無邊無際的憂傷世界。不過伊韋爾發現馬車失去了平衡,就揮動長鞭,拼命打瞎子。鞭梢抽到他的爛瘡,他倒在泥漿裡,痛得號叫。

  燕子號的乘客到底睡著了,有的張嘴,有的低頭,靠住旁邊人的肩膀,或是抓住皮帶,隨著馬車顛簸,搖來晃去;車燈也在外面搖擺,照著轅馬的屁股,又透過褐色布簾,把血紅色的影子撒在沉睡的旅客身上。艾瑪沉醉在淒涼中,直打寒噤,覺得腳越來越冷,好像進了地獄。

  夏爾在家裡等她回來;碰到星期四,燕子號老是誤點。夫人總算到家了!她勉強親了一下小女兒。晚餐還沒做好,那沒關係!她也不怪廚娘。現在似乎一切都隨女傭人的便。

  往往丈夫覺得她臉色蒼白,問她是不是不舒服。

  「沒什麼,」艾瑪說。—

  「不過,」他反問道,「你今天晚上怎麼不對頭呀?」

  「哪裡?沒什麼!沒什麼!」

  有些日子,她甚至一到家就上樓去臥室;朱斯坦在樓上,他不聲不響地轉來轉去,小心在意地服侍她,比起頭等的女傭人來,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他把火柴,燭臺和一本書擺好,拿出她的睡衣,攤開她的被子。

  「好了,」她說,「行了,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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