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包法利夫人 | 上頁 下頁
第三節(2)


  但是包法利奶奶大叫大嚷,不能用一個罪人的名字。至於奧默先生,他偏愛偉大的人物,光輝的事件,高貴的思想,因此他給他的四個孩子命名時,就是根據這套道理:拿破崙代表光榮;富蘭克林代表自由;伊爾瑪也許是對浪漫主義的讓步;阿達莉卻表示對法蘭西舞臺上不朽傑作的敬意。因為他的哲學思想並不妨礙藝術欣賞,思想家並不抑制感情的流露;他分得清想像和狂想。例如這部悲劇,他指摘思想,卻欣賞風格;他詛咒全劇的構思,卻稱讚所有的細節;他厭惡劇中人物,卻熱愛他們的對話。當他讀到得意之筆,不禁手舞足蹈,想到教士以權謀私,又不免悲憤交加,這樣百感交集,無法自拔,既想親手為拉辛戴上桂冠,又想和他爭得水落石出,爭到斗換星移。最後,艾瑪想起在沃比薩侯爵府,聽見侯爵夫人叫一個年輕女子貝爾特,於是名字就選定了。因為盧奧老爹不能來,他們請奧默先生做教父。他送的禮物都是藥房的出品:六盒棗糊止咳劑,一整瓶可可澱粉,三筒蛋白松糕,還有在櫥子裡找到的六根冰糖棒。舉行洗禮的晚上,擺了一桌酒席;神甫也來了;過得很熱鬧。喝酒之前,奧默先生唱起《好人的上帝》來。菜昂先生唱了一支威尼斯船歌,包利法奶奶是教母,也唱了一首帝國時代流行的浪漫曲;最後,包法利老爹硬要人把小孩子抱下來,開始給她舉行洗禮,當真拿一杯香檳酒倒在她頭上。拿洗禮這種頭神聖的事來開玩笑,使布尼賢神甫生氣了;包法利老爹卻從《眾神的戰爭》中引用了一句話來作答覆,氣得神甫要走;婦女們一起懇他留下,奧默也來調解,結果總算又使神甫坐了下來,他倒像沒事人一樣,又端起碟子,喝那半杯咖啡剩下來的一半。

  包法利老爹在榮鎮還住了一個月,他早上戴著漂亮的銀邊警官帽,在廣場上吸咽鬥,把居民都唬住了。他習慣於大喝燒酒,時常派女傭人去金獅客店買上一瓶,記在他兒子的帳上;要使他的圍巾有香味他把媳婦儲備的科隆香水全用光了。

  媳婦也不討厭有他作伴。他見過世面;他談到柏林,維也納,斯特拉斯堡,談到他的軍官生活,他過去的情婦,他擺過的盛大午宴,而且顯出討人喜歡的樣子,有時在樓梯上或花園裡,他甚至摟住她的腰喊道:

  「夏爾,不要大意!」

  於是包法利奶奶為兒子的幸福擔心了,生怕時間一久,她的丈夫會對年輕女人的思想產生有傷風化的影響,她就催他早點動身回去。也許她有更嚴重的優慮。包法利老爹是個不顧體統的人。

  一天,艾瑪忽然心血來潮,要去看小女兒,就到奶媽家去悄看看曆書,看坐月子的六個星期過了沒有,就向羅勒木匠住的地方走去。他住在村子的盡頭,在山坡下,在大路和草原之間。時間已是中午;家家戶戶都關了窗板,青石板屋頂在藍天的強光下閃閃發亮,人字牆的牆頭好像在冒火花。一陣悶熱的風吹來。艾瑪覺得四肢無力,走不動了;河邊道路上的碎石頭又磨腳;她打不定注意,到底是回家,還是找個地方歇歇腳。

  正在這個時候,菜昂先生從附近一家大門裡出來了,胳膊下面還夾著一劄文件。他走過來和她打招呼,並且在勒合商店門前伸出來的灰色帳篷的陰影下站住了。

  包法利夫人說,她要去看她的孩子,但是她已經覺得累了。

  「如果……」萊昂吞吞吐吐,不敢再說下去。

  「你事忙嗎?」她問道。實習生說他不忙,她就求他作伴。一到晚上,這事就傳遍了榮鎮,鎮長的太太杜瓦施夫人對女傭人說:「包法利夫人真不要臉。」

  要到奶媽家去,就像去公墓一樣,走出街後,要向左轉,走上一條兩邊栽了女貞樹的小路,穿過一些小房子和小院子。女貞樹正開花,還有婆婆納,犬薔薇,蕁麻和輕盈的樹莓,聳立在荊棘從中,爭奇鬥妍。從籬笆眼裡看得見,破房子裡有公豬躺在糞堆上,或者是頸上套著夾板的母牛在樹上磨角。他們兩個,肩並肩,慢慢走著,她靠在他身上,他隨著她的腳步,放慢了自己的步子;在他們前頭,一群蒼蠅亂飛,在悶熱的空氣中發出了嗡嗡聲。

  他們看見一棵老胡桃樹下有一所房子,認出了奶媽的家。房子很矮,屋頂上蓋了灰色瓦,頂樓天窗下面,掛了一串念珠似的大蔥。一捆一捆細小的樹枝,直立在荊棘籬笆旁邊,圍著一塊四方的生菜地,一小片只有幾尺長的薰衣草地,還有爬在支架上的開花豌豆。髒水潑在草上,流得左一灘,右一灘,房子周圍晾著好幾件看不清楚的破衣爛衫,針織的襪子,一件紅印花布的女用短上衣,還有一大塊厚帆布攤開在籬笆上。奶媽聽見柵欄門響,就出來了,還抱著一個吃奶的孩子。她用另一隻手牽著一個瘦得可憐的小傢伙,臉上長滿了瘰癘,這是盧昂一個帽商的兒子,父母做生意忙,把他留在鄉下。

  「進來吧,」她說,「你的孩子在那邊睡著呐。」

  底層只有一間房子。緊靠著裡首的牆邊,有一張沒掛帳子的大床,靠窗放著和麵缸,玻璃破了一塊,是用藍紙剪成的太陽圖案粘起來的。門後面的角落裡,在洗衣地的石板底下,擺著幾隻半統釘靴,靴底的釘子很亮,旁邊有一個裝滿了油的瓶子,瓶的頸口插了一根羽毛;一本《馬太曆書》扔在滿是灰塵的壁爐架上,在打火石、蠟燭頭和零碎的火絨當中。最後,這屋子裡顯得多餘的是一個吹喇叭的榮譽女神的畫像,這當然是從什麼香水廣告畫上剪下來的,用六個靴釘釘在牆上。

  艾瑪的孩子睡在地上的一個柳條搖籃裡。她連人帶被窩都抱了起來,胳膊上下左右搖晃,輕輕地唱著歌。

  萊昂在房裡走來走去;看見這個漂亮的太太穿著南京布袍,待在一個窮苦人家裡,他覺得不是滋味。包法利夫人臉紅了;萊昂轉過身去,以為這樣看她未免失禮,孩子吐奶吐在她衣領上,她就把她放回原處,奶媽趕快來揩乾淨,並旦說奶不會留下痕跡的。

  「她也在我身上吐奶,」奶媽說。「我一天到晚都得給她漱洗!要是方便的話,好不好請你對雜貨店的卡米說一聲,我缺肥皂的時候,要他讓我拿幾塊用?那我就不用多打攪你了。」

  「好的,好的!」艾瑪說。「再見,羅勒大嫂。」

  她走出來,在門檻上擦了擦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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