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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3)


  每天到了一定的時間,戴著黑色緞帽的小學校長就會推開他家的窗板,罩衣上掛著軍刀的鄉下警察也會走過她的門前。傍晚和清晨,驛站的馬三匹一排,穿過街道,到池塘去飲水,一家小酒店的門鈴,有時會響上一兩聲;只要起風,就聽得見理髮店的兩根鐵杆夾著幾個小銅盆的招牌,嘎吱作響。理髮店的玻璃窗上,貼了一張過時的時裝畫,還有一個黃頭髮女人的半身蠟像,作為裝飾品。理髮師也在埋怨生意清淡,前途沒有希望,並且夢想著把店開在大城市,比如說東盧昂,在碼頭上,劇場附近,於是他整天在街上走來走去,從村公所一直走到教堂,面帶憂色地等待顧客。只要包法利夫人張眼一望,就看得見的歪戴著希臘便帽,穿著斜紋呢上衣,像一個衛兵在站崗放哨似的。

  下午,她有時看到一個人的頭出現在房間的窗格玻璃外邊,臉上飽經風霜,黑色絡腮鬍子,慢慢地張開大嘴微笑,露出了一口白牙齒。於是,華爾茲舞立刻開始了,在手風琴上的一個小客廳裡,一些只有手指那麼大的舞俑就跳起舞來,女人裹著玫瑰頭巾,山裡人穿著短上衣,猴子穿著黑禮服,男子穿著短褲,在長短沙發、桌幾之間,轉來轉去,角上貼著長條金紙的鏡片照出了他們的舞姿。那個人搖動手風琴的曲柄,左右張望,看看窗戶。他時不時地朝著界石吐出一口拉得很長的黃色濃痰,同時因為手風琴的硬皮帶掛在肩上很累,總得用膝蓋去頂住風琴匣子,匣子是用一個阿拉伯式的銅鉤吊住的,上面蓋了一塊玫瑰色的塔夫綢幕布,裡面傳出了嘈雜的音樂,有時聲音憂傷,拖拖拉拉,有時興高采烈,音調急促。這些曲調是在舞臺上演奏的,在客廳裡歌唱的,在吊燈下伴舞的,這些外部世界的回聲都傳到艾瑪耳朵裡來了。沒完沒了、狂跳亂舞的音樂在她的頭腦裡高低起伏;就像印度寺院的舞蹈女郎在花朵鋪成的地毯上跳舞一樣,她的思想也隨著音樂跳躍,左右搖擺,從夢裡來,到夢裡去,舊恨才下眉頭,新愁又上心頭。當那個搖手風琴的人收起他帽子裡得到的施捨之後,就拉下一塊藍色的,舊呢料,蒙在手風琴上,再把它杠在背後,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走開。她的眼睛也跟著他走開了。

  但她特別忍受不了的,是吃晚餐的時候。樓下的餐廳這麼小。火爐冒煙,門嘎吱響、牆壁滲水,地面潮濕;人生的辛酸仿佛都盛在她的盤子裡了,聞到肉湯的氣味,她靈魂的深處卻泛起了一陣陣的噁心。夏爾吃的時間太長,她就—點一點地啃榛子,或者支著胳膊肘,用刀尖在漆布上劃著一道道條紋。現在,她對家務事也聽之任之,當她的婆婆到托特來過四旬齋節的時候,看到這種變化,覺得非常驚訝。的確,媳婦從前那樣講究挑剔,現在卻整天懶得梳妝打扮,穿的是灰色棉布襪,夜裡點的是有臭味的土蠟燭。她再三說,他們不是有錢人家,不得不省吃儉用,還說她很滿足,很快活,很喜歡托特,以及其他新的老調,來堵婆婆的嘴。再說,艾瑪似乎並不打算聽婆婆的勸告。有一回,包法利老夫人居然談到主人應該管傭人的宗教生活,艾瑪的回答只是生氣地看了她一眼,冷冷地笑了一聲,嚇得老太婆再也不敢多管閒事了。

  艾瑪變得越來越難伺候,反復無常。她自己點了幾樣菜,卻一點也不吃,一天只喝新鮮牛奶,第二天卻只要幾杯粗茶,她常常說了不出去,就不出門,但又悶得要死,只好打開窗戶,卻又只穿一件薄薄的衣衫。在她罵過女傭人之後,總是送點東西賠禮,或者放她的假,讓她去隔壁消消氣,就像她有時候也會把口袋裡的銀幣都施捨給窮人一樣,雖然她並不是大發慈悲,也不是容易同情別人。只不過是像大多數鄉下人一樣,靈魂深處還有父輩手上的老繭而已。

  到二月底,盧奧老爹為了紀念他痊癒一周年,親自給女婿送來了一隻又肥又大的母火雞,在托特住了三天。夏爾要看病人,只有艾瑪和他作伴。他在臥房裡抽煙,往壁爐架上吐痰,談的只是莊稼、牛羊、雞鴨,還有鄉鎮議會;等他一走,她把大門一關,松了一口氣,連她自己也覺得意外。再說,要是她瞧不起什麼人,或者有什麼東西看不上眼,她也並不隱瞞,有時她還喜歡發表奇談怪論,別人說好的她偏說壞,傷風敗俗的事,她卻津津樂道,她的丈夫聽得睜大了眼睛。

  難道這種糟糕的生活要永遠過下去?難道她永遠不能跳出火坑?她哪一點比不上那些生活快樂的女人!她在沃比薩也見過幾個公爵夫人,腰身都比她粗,舉動也比她俗,她只有怨恨上帝太不公道了。她頭靠著牆哭;她羡慕熱鬧的生活,戴假面具的晚會,她聞所未聞、然而卻是自認理應享受的、放浪形骸之外的樂趣。

  她臉色蒼白,心律不齊;夏爾要她服纈草湯,洗樟腦浴。但不管試什麼方法,她的病似乎越治越重了。

  有些日子,她發高燒,說胡話,說個沒完;興奮過度之後,接著卻又感覺麻木,一言不發,一動不動。要是恢復了一點知覺,她就拿一瓶科羅涅香水往胳膊上灑。

  因為她不斷地埋怨托特不好,夏爾心裡也想,她得病的原因一定是水土不服。一頭栽進了這個想法,他也認真考慮遷地為良,打算換個地方開業了。

  從這時起,她喝醋,要瘦下去,得了小小的乾咳症,倒了胃口。

  要夏爾離開托特,那是太划不來了,他在這裡住了四年,好不容易才開始站穩腳跟呵!但是不走又怎麼辦呢!他把她帶到盧昂,去看他的老師。老師說她得的是神經病,應該換換空氣。

  夏爾到處打聽,聽說新堡區有一個大鎮,叫榮鎮修道院,醫生是從波蘭來的難民,上個星期搬到別的地方去了。於是他就寫信給當地的藥劑師.瞭解人口的數目,離最近的同行有多遠,他的前任每年有多少收入,等等。得到的答覆令人滿意,他就決定,如果到春天艾瑪的病情還不好轉的話,他只好遷居了。

  準備搬家的時候,有一天,她在收拾抽屜.有什麼東西紮了她的手指。那是她結婚禮花上的一根鐵絲。桔子花蕾上蓋滿了灰塵,已經發黃了,緞帶的銀邊也絲縷畢露。她把紙花扔到火裡去,花燒起來.比乾草還快。在灰燼中,它好像紅色的荊棘,慢慢地消耗乾淨。她看著紙花燃燒。硬紙做的小果子裂開了,銅絲彎曲了,金線、銀線熔化了,紙做的花冠萎縮了,好像黑蝴蝶一樣沿著底板飄起,最後從煙囪中飛了出去。

  等到他們三月份離開托特的時候,包法利夫人已經懷了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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