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包法利夫人 | 上頁 下頁
第九節(2)


  他身體好,氣色好,在鄉下已經有了名氣。鄉下人喜歡他,因為他沒有架子。他撫摸小孩子的頭,從來不進酒店的門,他的品行使人相信他靠得住。他最拿手的是治傷風感冒,胸部炎症。夏爾非常害怕病人死了和找他麻煩,實際上,他開的藥方不過是鎮靜劑,或者偶爾來點催吐藥,再不然就是燙燙腳,用螞蟥吸血。他並不怕動外科手術;給人放起血來,就像給馬放血一樣痛快,拔起牙來手勁大得像「鐵鉗子」。

  最後,為了「瞭解情況」,他收到了《醫生之家》的征訂書,就訂了一份這種新出的刊物。他晚餐時讀上一兩頁;但是房裡很熱,加上食物正在消化,他讀不到五分鐘就睡著了;就這樣他雙手托著下巴打盹,頭髮像馬鬃毛一樣鬆散,遮住了燈座腳。艾瑪一見,只好聳聳肩膀。

  她怎麼沒有嫁給一個好點的丈夫?起碼也該嫁個雖然沉默寡言,卻是埋頭讀書直到深夜的人,那麼到了六十歲,即使是得了風濕病,他那不合身的黑禮服上,至少也可以掛上一串勳章呀!她多麼希望她現在的姓氏,也就是包法利這個姓,能夠名揚天下,在書店裡有作品出賣.在報紙上經常出現,在全法國無人不知。但是夏爾沒有一點雄心壯志!伊夫托有一個醫生,最近同他一起會診,就在病人床前,當著病人家屬的面。簡直叫他有點下不了臺。夏爾晚上回家講起這件事,氣得艾瑪破口大駡他這個同行。夏爾感激涕零。他帶著眼淚吻她的額頭,不知道她又羞又惱,恨不得打他一頓才能洩憤。她走到過道上,打開窗子,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好讓自己平下氣來。

  「居然有這樣的窩囊廢!窩囊廢:」她咬著嘴唇,低聲說道。

  她越看他,就越有氣。他年紀越大,動作也就越笨:吃果點時,他把空瓶的塞子切開;餐後,他用舌頭舐牙齒;喝湯時,他咽一口,就要咕嚕一聲;因為他開始發胖了,本來已經很小的眼睛,給浮腫的臉蛋往上一擠,擠得似乎離太陽穴更近了。

  他穿衣時,艾瑪有時把他羊毛衫的紅邊塞到背心底下去,幫他重新打好領帶,把他捨不得丟掉的、褪了色的舊手套扔到一邊;這一切並不是像他相信的那樣是為他著想,而是為了她自己,她個人的好惡擴大到他身上,看到不順眼的東西就惱火。有時,她也同他談談她讀過的書,例如小說中的一段,新戲中的一出,或者報紙上登載的「上流社會」的趣聞軼事;因為,說到底,夏爾總是一個人,總有聽話的耳朵,總有唯唯諾諾的嘴,她不是對她的小獵狗都講過不少知心話嗎?沒有獵狗,她恐怕要對壁爐裡的木柴和壁爐上的鐘擺推心置腹了。

  然而,在她的靈魂深處,她一直等待著發生什麼事。就像沉了船的水手,遙望著天邊的朦朧霧色,希望看到一張白帆,她睜大了絕望的眼睛,在她生活的寂寞中到處搜尋。她不知道她期待的是什麼機會,也不知道什麼風會把機會吹來,把她帶去什麼海岸,更不知道來的是小艇還是三層甲板的大船,船上裝載得滿到舷窗的,究竟是苦惱還是幸福。但是每天早晨,她一睡醒,就希望機會當天會來,於顯她豎起耳朵來聽;聽不到機會來臨,又覺得非常驚訝,就一骨碌跳下床去尋找,一直找到太陽下山。晚上比早上更愁,又希望自己已經身在明天。

  春天又來了。梨樹開花的時候,放出了懶洋洋的暖氣,使她覺得受到了壓抑。

  一到七月,她就掐著指頭計算,還要過幾個星期才到十月,心裡暗想,安德威烈侯爵也許還會在沃比薩再開一次舞會呢。但整個九月過去了,既沒有送請帖來,也沒有人來邀請。

  這種失望帶來了煩悶,她的心又覺得空虛,於是沒完沒了的,同樣無聊的日子又開始了。

  現在,這種同樣的日子一天接著一天來了,毫無變化,數不勝數,卻沒有帶來一點新鮮的東西。別人的生活儘管平淡無奇,但至少總有發生變化的機會。運氣碰得巧,說不定還會帶來千變萬化,甚至改變整個生活環境。而她呢,什麼好運道也沒有碰上。這是天意!對她來說,未來只是一條一團漆黑的長廊,而長廊的盡頭又是一扇緊緊閉上的大門。

  她放棄了音樂:為什麼要演奏?給誰聽呀?既然她沒有機會穿一件短袖絲絨長袍,在音樂會上,用靈巧的手指彈一架埃拉鋼琴的象牙鍵盤,感到聽眾心醉神迷的讚賞,像一陣微風似的在她周圍繚繞不絕,那麼,她又何苦自尋煩惱,去學什麼音樂呢!她的畫夾和刺繡,也都丟在衣櫥裡了。有什麼用?有什麼用?針線活也惹她生氣。

  「我什麼都懂了,」她自言自語說。於是她呆著無所事事,把火鉗燒紅了,或者瞧著天下雨。

  星期天,晚禱鐘聲響了,她感到多麼苦悶!她呆若木雞,注意聽那一聲聲沙啞的鐘響。屋頂上有只貓,在暗淡的日光下弓起了背,慢慢地走著。大路上的風刮起了一陣陣塵土。遠處有時傳來一聲狗叫,節奏單調的鐘聲繼續響著,消失在田野裡。

  教堂裡面的人出來了。婦女穿著擦亮了的木鞋,農民換了新的罩衣,小孩子光著頭在大人前面蹦蹦跳跳,一起走回家去。有五六個男人,老是這幾個,在客店大門口用瓶塞子賭錢,一直賭到天黑。

  冬天很冷。每天早晨,玻璃窗都結上了一層霜,從窗口進來的光線,像透過了毛玻璃一樣,都成了灰色的,有時整天都灰濛濛,沒有變化。從下午四點起,就得點燈。天氣好的時候,她就下樓到花園裡去。露水在白菜上留下了銀色的鏤空花邊,有些透明的銀色長線把兩棵白菜連起來了。鳥聲也聽不到,仿佛一切都在冬眠。牆邊的果樹上蓋了草,葡萄藤像一條有病的大蛇躺在牆簷下,走近一看,那裡有一串多足蟲。靠近籬笆的雪松下,戴三角帽還在誦經的神甫的石膏像掉了右腳,甚至石膏也凍脫了皮,在神甫臉上留下了白癬。

  她又回到樓上,關上房門,撥開木炭,壁爐裡的熱氣使她昏昏沉沉,更覺得煩悶沉重地壓在她心頭。假如她下樓去和女傭人聊聊天,也許會好一點,但是她又不好意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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