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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2)


  四對舞一跳完,舞池就空出來了,只有三五成群的男賓站著說話,還有穿制服的僕人端著大盤子給客人送飲料。女客坐成一排,畫扇輕輕搖動,花束半掩著臉上的笑容,一個金塞子的香水瓶,在捏得不緊的巴掌心裡轉來轉去,白手套緊緊箍在手腕上,顯出了指甲的形狀。裝飾女服上身的花邊,震顫得發出了簌簌聲、鑽石別針在胸前發出了閃爍的光輝,甚至聽得見鑲嵌著畫像的手鐲和光胳膊磨擦的聲響。頭髮緊緊貼著前額,盤在頸後,上面插著勿忘草、茉莉花、石榴花、麥穗或矢車菊,看起來像是王冠,或是葡萄串,或是樹枝椏。安靜地呆在座位上的母親們,板著臉孔,還戴著近東的紅色頭巾。

  艾瑪的舞伴用指尖攙著她去舞池,她和女伴站成一行,等候音樂開始,這時有點心跳。但是不久,心情的激動就消失了,伴隨著樂隊的節奏,左右搖曳,輕輕滑步向前,頸脖子俯仰自如。有時,小提琴獨奏得恰到妙處,別的樂器都停止演奏,她的嘴唇也會露出微笑;隔壁傳來金路易,倒在賭台綠毯上的叮噹聲;隨後,樂器又都同時吹奏起來,短號發出了響亮的響聲,腳步又合上了拍子,裙子飄開,掠過舞伴,翩若驚鴻,有時手握著手,有時手又撒開,舞伴的眼睛上下顧盼,然後又盯住你的眼睛。

  有些二十五歲到四十歲之間的男賓(大約有十四、五個),不管是混雜在人群中跳舞也好,或者是在門口談天說地也好,都顯得家世與眾不同,雖然他們的年齡、裝束、面孔並不一樣。他們的燕尾服做工特別考究,似乎是一種更軟的料子製成的,他們鬢角上的卷髮雪亮,抹了高級的香脂。他們的臉色白潤,是富貴人家的臉色,瓷器的青白,錦緞的燦爛,漂亮家具的光澤,襯托得他們的臉色更加白潤,而要維持這種臉色,非得講究飲食、注意營養不可。他們的領結打得很低,頸脖子可以自由轉動;長長的絡腮鬍子在襯衫的翻領上飄拂;他們用手絹揩嘴唇。手絹上繡了姓名的第一個字母,散發出一股香味。那些不知老之將至的人,看起來顯得年輕,而年輕人的臉上,卻顯出少年老成的神氣。他們的眼睛流露出滿不在乎的神情,因為每天的欲望都得到滿足,所以心平氣和,然後從他們溫文爾雅的外表,也可以看出他們特殊的粗暴本性,他們要控制不難控制的東西,既可以顯示力量,又可以滿足虛榮心,所以他們喜歡馳騁駿馬,玩弄蕩婦。

  離艾瑪三步遠,有一個身穿藍色燕尾服的男賓,正和一個臉色蒼白、戴了珍珠項鍊的年輕女客閒談意大利的風光。他們讚不絕口地提到聖·彼得大教堂的粗大圓柱,蒂沃利的瀑布,維蘇威的火山。卡斯特拉瑪的溫泉,卡辛河濱的林蔭大道,熱那亞的玫瑰花,月下的鬥獸場,艾瑪用另一隻耳朵聽別人閒談,有許多話她聽不懂。大家圍著一個年紀輕輕的男子,他上星期在英國賽馬,居然勝過了「阿拉伯小姐」和「羅木盧」,並且躍過了一條寬溝,賺了兩千路易。有一個人埋怨,他的快馬都長了膘,另外一個怪人家把他那匹馬的名字印錯了。

  舞場的空氣沉悶,燈光也暗下來。大家退潮似的走到檯球房去,一個僕人爬上一把椅子,打碎了兩塊玻璃;包法利夫人聽見喀喇聲,轉過頭去一看,原來是花園裡有些鄉下人,把臉貼在窗玻璃上往裡瞧。她不由得想起貝爾托來。她又看見了田莊,泥濘的池塘,有蘋果樹下穿著工作罩衣的父親,還看見她自己,像從前一樣在牛奶棚裡,用手指把瓦缽裡的牛奶和乳皮分開。但是,在她眼前眼花繚亂的時刻,她過去的生活只是曇花一現,立刻就煙消雲散,無影無蹤,連她自己都懷疑是否那樣生活過了。她這時在舞廳裡,舞廳外是一片朦朧,籠罩一切。這時,她左手拿著一個鍍銀的貝殼,正在吃裡面的櫻桃酒刨冰,眼睛半開半閉,嘴裡咬著勺子。

  她旁邊的一個貴婦人把扇子掉在地上。一個舞客走過。

  「勞駕,先生,」貴婦人說,「請把我的扇子撿起來好嗎?它掉到沙發背後去了。」

  男賓彎下腰去,伸出胳膊的時候,艾瑪看見少婦把手裡一張疊成三角形的白紙,扔進他的帽子。男賓撿起扇子,很有禮貌地獻給少婦;她點點頭,表示謝意,又聞起花束來。

  夜宵也很豐盛,有的是西班牙酒,萊茵葡萄酒,蝦醬濃湯,杏仁奶湯,英國式的果餡「布丁」,還有各式各樣的醬肉,盤子四邊的肉凍都在哆嗦。夜宵之後,馬車開始一輛接著一輛地離開了。只要掀開紗窗一角的簾子,就看得見星星點點的馬車燈光,慢慢消失在黑暗中。長凳上坐的人越來越少;只有幾個賭客還沒有走;樂師用舌頭舐舐手指頭,涼快一下;夏爾半睡半醒,背靠住門坐著。

  清晨三點鐘,開始跳花樣舞。艾瑪不會跳華爾茲。別人都會跳,包括安德威烈小姐和侯爵夫人在內;其餘的舞客,都是在城堡留宿的客人一共只有十二三個。

  有一個舞客,大家親熱地叫他做「子爵」,他的背心非常貼身,顯出了胸脯的輪廓。他再一次來邀請包法利夫人跳華爾茲,並且說他會帶她跳,保證她能學會。

  他們開始跳得慢,後來越跳越快。他們轉了起來,周圍的一切也在旋轉:掛燈、家具、牆壁、地板,就像繞軸旋轉的唱片一樣。跳到門口,艾瑪裙子的下邊蹭著對方的褲管;他們的腿,有時你夾著我,有時我夾著你;男方的眼睛向下看著,女方的眼睛向上看著;她忽然覺得頭暈,趕快停住。他們又跳了起來;子爵轉得更快,一直把她帶到走廊盡頭,她氣喘吁吁,幾乎要跌倒了,一下把頭靠著他的胸脯。後來,他還是一直轉,只是轉得慢些,最後,他把她送回原來的座位;她頭往後一仰,靠在牆上,用手蒙住眼睛。

  等到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舞廳中央,已經有三個舞客,拜倒在一個貴婦人的小凳前面,求她跳華爾茲。她選中了子爵,小提琴又開始演奏。大家瞧著他們。他們轉了出去,又轉了回來,她低著頭,身子不動,他也總是一個姿勢,挺著胸脯,手臂彎成圓弧,下巴昂起。這個女人才算會跳華爾茲哩!他們跳了很久,一直跳到別人都累得跳不動了。

  客人們還談了幾分鐘,互相說過晚安,或者不如說是早安,才回房間去睡覺。

  夏爾拖著腳步,扶著樓梯欄杆上樓,他的腿也站不直了。一連五個小時,他都站在牌桌旁邊看人家打牌,自己一點也不懂。因此,等到他脫靴子上床的時候,他心滿意足地歎了一口長氣。

  艾瑪披上一條肩巾,打開窗戶,憑著窗子眺望。

  夜是黑的。下了幾點小雨。她吸著潤濕的空氣,涼風吹著她的眼皮。跳舞的音樂還在她耳邊響,她睜著眼睛想不打瞌睡,要延長這豪華生活轉眼即逝的幻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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