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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在他們周圍,那看不見的樂隊一直在為他們的新婚第一夜奏樂。

  嗚嗚!……嗚嗚!……風忽而在狂怒的顫抖中吐出低沉的轟鳴;忽而以貓頭鷹的尖音,發出細小的長聲,仿佛出於一種惡意的精明,壓低聲音在你耳畔一再重複它的恐嚇。

  那動盪的、兇殘的水手們的巨大墳墓就在近旁,正悶聲地拍擊著崖壁。早晚有一天夜裡,人們會被它卷了進去,在那漆黑冰冷的海水的癲狂狀態中,苦苦地掙扎……這一點,他們是心中有數的……

  管它呢!反正眼前他們還在陸地上,可以不受這無效的、只能自己和自己過不去的狂濤巨浪的侵擾。於是,在這貧寒、陰暗、到處透風的小屋子裡,他們彼此委身于對方,既不掛慮死,也不掛慮一切,只是被那永恆的愛的魔力所迷惑和陶醉……

                 八

  他們作了六天的夫妻。

  在這臨出發的日子,所有的人都在為冰島的事情忙碌。做苦工的女人把醃魚用的鹽堆進船艙;男人們在整理帆纜索具,在揚恩家,媽媽和姐妹們從早到晚都在趕制雨帽、防水衣和出海用的一切行裝。天色陰沉,似乎感到春分將至的海正動盪不寧。

  歌特痛苦地忍受著這無情的準備工作,計算著飛快逝去的時日,等待著工作完畢以後的晚間到來,那時便可以和她的揚恩單獨在一起。

  難道每年他都得走嗎?她真希望能把他留住,但是她不敢馬上和他談這件事……雖說他也很愛她,和他從前那些情婦,他還不曾有過這樣的感受;不,完全不一樣,這是一種那樣充滿信賴、那樣純真的溫情,以致同樣是親吻,同樣是擁抱,和她一起卻是另一碼事;每天夜裡,他倆之間愛情的熱狂越來越高漲,直到天亮還不滿足。

  使她感到特別喜悅的,是她意外地發現,揚恩竟是這樣溫柔,這樣的孩子氣。過去她在班保爾有時見他對一班傾慕他的姑娘非常倔傲,反之,和她在一起時,卻始終帶有一種在他身上顯得十分自然的殷勤,她尤其喜愛每當他們目光相遇時,他對她露出的和善的微笑。因為在這類淳樸的人們身上,對妻室的尊嚴天生有一種柔情和敬意;妻子和作為消遣品的情婦是有著天淵之別的,對於後者,在輕蔑的微笑中,有一種隨即把夜裡的親吻拋掉的神氣。而歌特是妻子,到了白天,他就不再記起夜間的愛撫,既然他倆已永遠結為一體,那點愛撫似乎就不算什麼了。

  ……不安,她在幸福之中真的非常不安,這幸福似乎來得太出乎意料,簡直像夢一樣不可靠……

  首先,這愛情在揚恩身上能夠持久嗎?……有時候,她想起他那些情婦,他的那些衝動和豔遇,於是她害怕起來:他會對她一直保持這種無限的柔情和如此甜蜜的敬重嗎?……

  真的,對於他們這樣的愛情,六天的夫妻生活簡直算不了什麼;這只不過是從他們面前漫長的一生中分期支付出的一小點令人顛狂的日子而已!他們還沒能充分地交談、相見和充分領會彼此屬￿對方。——而他們平靜快樂的佈置家庭的共同生活計劃,都不得不推遲到揚恩回來以後……

  啊!今後,今後無論如何要阻止他去冰島!……但是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呢?他們兩個都不富有,那麼以後怎樣生活呢?……何況他又那麼喜歡他海上的職業……

  不管怎樣,以後她還是要設法將他留下;她要將她的全部意志、全部智慧和全部感情都用在這件事情上。當一個冰島人的妻子,每年哀傷地看著春天的來臨,在痛苦的焦慮中度過整個夏季;不行,現在她愛他已愛到超過她從前的想像,她一想到未來那種歲月,就感到極其恐怖……

  他們有過一個春日,唯一的春日。這是啟航的前一天,船上的用具都已安排妥當,揚恩便整天陪伴著她。他們像一般戀人們那樣,挽著胳膊在路上散步,彼此緊挨著,一面談著各種各樣的瑣事。人們瞧見他們走過都微笑著說:

  「這是歌特和波爾—愛旺村的大個子揚恩,剛剛結婚的小兩口兒!」

  這最後一天,是個真正的春日;突然看見這一貫動盪不寧的天空竟然清澄無雲,異常寧靜,實在是一件特殊的、奇怪的事情。風已完全住了,海面十分平穩;到處是一模一樣的淡藍色,靜止不動。太陽發出強烈的白光,布列塔尼這一帶荒涼的地方受到這陽光的浸染,猶如受到一種珍貴稀罕的東西浸染一般,甚至最偏僻的區域也快樂和活躍起來。空氣中有一種宜人的溫暖,散發出夏季的氣息;而且看上去天氣好像從此不會再變,不會再有陰暗的日子和暴風雨。海岬和海灣之上,不再掠過變化多端的雲塊的暗影,於是在陽光下顯現出它們巨大的靜止的輪廓;它們,它們也像是在這無窮盡的靜謐中休息了……所有這一切,都仿佛是要使他倆的愛情佳節更加甜蜜、更加恒久;——人們已經看見一些早開的花,一些沿著溝渠生長的報春花,或是一些柔弱且沒有香味的蝴蝶花。

  這時歌特問道:

  「你會愛我多久呢,揚恩?」

  他吃了一驚,用他那雙漂亮而坦率的眼睛正視著她,回答道:

  「當然是永遠嘍,歌特……」

  這句話,從他那稍有點蠻氣的嘴唇中吐出,好像真的具有永恆的意味。

  她倚在他的胳膊上,在夢想實現的快樂中,緊緊地靠著他,然而依舊忐忑不安,因為她感到他將像一隻大海鳥似的逸去……明天,他就要飛向大洋!……這一次已經太遲了,她沒有絲毫可能阻止他動身……

  在他們散步的這條懸崖小路上,可以俯瞰整個沿海地帶,這看上去根本沒有樹木,而只布著低矮的荊豆和石塊的地帶。散散落落建在岩石上的漁民的房舍,都有著古老的花崗岩牆壁,又高又凸的茅草屋頂,上面因新長出一層苔蘚而發綠了;在最遠處,海像是一個半透明的幻影,勾畫出那仿佛包圍了一切的、巨大而永恆的圓周。

  她喜歡把她曾居住過的巴黎的種種奇異、美妙的事物講給他聽,但他卻滿臉鄙夷的神氣,絲毫不感興趣。

  「離海岸那麼遠,」他說,「全都是陸地,陸地……這必定是有礙衛生的,那麼多房子,那麼多人……在這種城市裡必定有一些可怕的疾病;不,我呀,我是不願在那種地方生活的,肯定的。」

  她微笑了,很驚異地看到這大小夥子竟是這麼天真的一個小孩。

  有時候他倆走進大地的溝壑,裡面長著一些仿佛蜷伏著抵抗海風襲擊的真正的樹木。從那兒,再看不到遠景,地上堆滿落葉,還有一種陰冷的潮氣。四進去的道路兩旁,長著綠色的荊豆,在樹下變得發暗了。接著,小路在某個沉睡在低窪處,因年代久遠而快要倒塌的黑暗、孤寂的村莊的牆壁間變得狹窄起來;而且老是有個十字架在枯枝間高高矗在他們面前,上面那巨大的如屍體般被蛀蝕的木制基督像,顯出無限痛苦的表情。

  隨後,小徑又往上升,他們又重新俯視那廣闊的水平線,重新呼吸到高地和海上的使人充滿活力的空氣。

  現在是他在講冰島,講到那沒有夜的蒼白的夏季,那永不沉落的斜射的太陽。歌特不很理解,便要他作些解釋。

  「太陽在兜圈子,兜圈子,」他說,一面伸出胳膊向遠方碧藍的海水畫了一圈,「它總是停在低處,因為,你瞧,它沒有氣力升上去;半夜,它只是把邊緣在海水裡浸一浸,隨即又升起來,繼續繞它的圈子。有時候,月亮也出現在天空的另一端;於是兩個各在一邊同時運轉,簡直分不清誰個是太陽,誰個是月亮,因為在那地方,這兩個東西是很相似的。」

  半夜還看見太陽!……這冰島該有多遠哪。峽灣呢?歌特好幾次從寫在禮拜堂內的遇難者姓名中讀到這個詞,因而這詞於她仿佛意味著某種不祥的東西。

  「峽灣麼,」揚恩回答,「那是些很大的海灣,就像這兒班保爾的海灣一樣;不過那兒環繞著很高的山,那麼高,上面總是有雲遮住,所以從來看不見它究竟高到什麼程度。那是個淒慘的地方,真的,歌特,我肯定。石頭,石頭,全是石頭,島上的人從來不知道樹木是什麼東西。八月半的時候,我們的漁季一結束,就得趕快動身回來,因為這時黑夜開始了,延長得極快;太陽沉落到地下,再也升不起來,在他們那邊,整個冬季都是黑夜。」

  「而且,」他說,「在那兒的一個峽灣裡,海岸上也有一個小小的墳場,和我們這裡的一樣,那是為了埋葬班保爾地區在漁季中死亡或沉沒在海裡的人們用的。這也是如波爾—愛旺村一樣聖潔的土地,死者也有和這兒完全一樣的木十字架,上面寫有他們的姓名。普魯巴拉內的兩個戈阿迪烏部埋在那裡,還有西爾維斯特的祖父,紀堯姆·莫昂。」

  她於是仿佛看見在那荒涼的海岬下,被那沒有終結的白晝的淡紅色光線照射著的小小墳場。接著,她又想到在和冬季一樣漫長的黑夜裡,躺在冰下和黑暗的裹屍布下的同一些死者。

  「任何時候,任何時候你們都在釣魚嗎?」她問,「從來不休息嗎?」

  「是呀,任何時候都在釣魚。而且還有駕船的事呢,因為那邊的海並不總是風平浪靜的。天哪!到了晚上總是疲乏極了,可這倒使我們晚餐時胃口極好,有時候,簡直是狼吞虎嚥呢。」

  「你們從來不覺得厭倦嗎?」

  「從來沒有!」他帶著一種使她十分難過的自信語氣說,「在船上,在大海上,我從來沒覺得時間過得慢,從來沒有!」

  她垂下了頭,感到更加憂傷,更加被海制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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