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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六

  動身去冰島的六天之前,他們的婚禮行列從普魯巴拉內的教堂回轉來,在烏雲密佈的陰沉沉的天空下,被狂風迫逐著。

  他們倆都非常漂亮,手挽著手,像帝王一般在一長串隨從前面走著,像做夢一般走著。他們平靜,深沉,莊重,仿佛對周圍一無所見,似乎超脫于現實生活,淩駕於一切之上。他們甚至好像不曾受到風的干擾,而在他們後面,那一對對歡笑的男女,都被猛烈的西風吹得快樂地亂成一團。行列裡有許多生氣勃勃的年輕人,也有一些頭髮花白的老者,但他們也都微笑著憶起自己的婚禮和新婚的日子。伊芙娜祖母也在行列裡,雖然被風吹得狼狽不堪,仍懷著幾乎是幸福的心情,倚在揚恩的一位老叔父的手臂上,他正對她說著一些老式的殷勤話;她戴著一塊他們為這次婚禮給她買的漂亮新頭巾,披著她那染過第三回的小披肩,——為了西爾維斯特的緣故,這次染成了黑色。

  風不加區別地搖撼著所有的客人,一些裙子吹起來了,衣袍翻卷了,有些帽子和頭巾給刮跑了。

  在教堂門口,新婚夫婦按慣例買了幾束假花來補充他們喜慶的裝飾。揚恩把花隨隨便便綴在他寬闊的胸脯上,他是個怎麼都相宜的人。至於歌特,舉止中仍有一種小姐風度,她把這些可憐的粗糙假花別在上衣高處,像過去一樣,這衣服非常合身地襯出了她的優美體態。

  在前面開路的提琴手,被風吹得暈頭轉向,亂七八糟地奏著樂;他的樂聲一陣一陣地吹入耳中,在狂風的喧囂裡,像是一種比海鷗的叫聲更細弱的古怪音樂。

  普魯巴拉內鄉所有的人都跑出來瞧他們,這段姻緣似乎有某種激動人心的因素。人們大老遠地從四面八方趕來,一群群地聚在小徑的各個十字路口等候他們。幾乎班保爾所有的冰島人,揚恩的那些朋友,都在那兒守候著。新郎新娘經過時,他們便施禮致敬;歌特像一位名門圍秀一般,以端莊的風度微微欠身答禮,一路上她都受著人們的稱讚。

  周圍所有的村落,包括最偏僻、最閉塞、甚至森林中的村落裡的乞丐、殘廢人、瘋子、拄著拐杖的白癡……全都傾巢出動。這些人帶著樂器,帶著手風琴、弦琴,一排排坐在他倆經過的路上;他們伸出手,伸出他們的木缽、帽子,來接受揚恩以高貴慷慨的氣派、歌特帶著王后般美麗的微笑扔給他們的佈施。這些乞丐中有些已經很老了,在他們從來不曾有過思想的空虛的腦袋上,長著灰白的頭髮;他們坐在路旁的低窪處,顏色和土地一個樣,仿佛從土裡鑽出來半截身子,不一會又要莫名其妙地鑽回去;他們那茫然的眼睛,正如他們那無用的發育不全的生命之謎一樣令人不安。他們迷惑不解地瞧著這華麗的、充滿生命力的行列通過。

  大家越過波爾—愛旺村和加沃家,繼續朝前走。為了按普魯巴拉內地區的傳統習慣,到那像是處在布列塔尼陸地盡頭的特裡尼泰禮拜堂去。

  這禮拜堂建在最終最遠的懸崖下一塊低矮的岩石上,離水極近,像是已經屬￿海的範圍。為了到達那兒,大家沿著花崗岩塊間的一條崎嶇小路曲折而下,於是婚禮的行列散亂在這孤寂的海岬的斜坡上和亂石之間,快樂、殷勤的笑語聲完全消失在風和浪的喧聲裡。

  但要到達這個禮拜堂是不可能的,在這樣惡劣的天氣,通道很不可靠,拍岸的巨浪來得太近。人們看見白色的水柱高高躍起,接著落下,鋪開,淹沒一切。

  挽著歌特走在最前面的揚恩,第一個在浪沫前退卻了。在他後面,婚禮行列像圓形劇場似的,一層層站在岩石上,他像是來到這兒向大海介紹他的妻子,但大海卻對新娘露出一副兇惡的面孔。

  他回過頭,看見提琴手在一塊灰色的岩石上,想要在兩陣狂風之;司,抓緊機會奏一段四組舞曲。

  「收起你的樂器吧,朋友,」他對他說,「大海給我們奏起了更好的音樂呢……」

  與此同時,從早上就沉沉欲墜的一場大雨開始嘩嘩地落下來,於是大家亂哄哄地笑嚷著,攀上高聳的懸崖,逃進了加沃家……

                  七

  因為歌特的住所實在太貧寒,婚禮的晚宴是在揚恩的父母家舉行的。

  在樓上那個嶄新的大房間裡,二十五個人圍著新婚夫婦坐了一桌;有兄弟姐妹和當領航員的加沃堂兄,有蓋爾默、克哈茲、伊翁·迪夫、老瑪麗號的、而今是萊奧波丁娜號的全體人員;四位美麗的女儐相,她們的髮辮像古代拜占斯①的後妃們那樣,在耳朵上盤成圓髻,她們的白頭巾按年輕人的時髦樣式紮成海螺形;四位男儐相,全是冰島人,身強力壯,漂亮的眼睛傲氣十足。

  ①君士坦丁堡的舊稱。

  樓下呢,不言而喻,也都在吃喝著,燒煮著,整個婚禮行列的隊尾都亂哄哄地擠在那裡,一些從班保爾雇來的女工,在塞滿了鍋、罐的大壁爐前忙得暈頭轉向。

  揚恩的父母本來盼望兒子娶個比較有錢的妻子,這不假;但歌特現在是個出名賢慧而堅強的女子,而且,她雖失去了財產,卻是當地最美的姑娘,看著這一對天生的佳偶,他們也就滿心歡喜了。

  老父親喝完湯後十分快活,便談起這樁婚事:

  「這下又可以添一些加沃了,雖說普魯巴拉內已經有不少加沃的子孫!」

  他扳著指頭,向新娘的一位舅父解釋加沃這一姓為何這樣興旺:他的父親是九兄弟中最小的一個,生了十二個孩子,全都和堂姊妹結了婚,於是又生下許多加沃,儘管有一些已經死在冰島了!

  「我呢,」他說,「我娶的也是加沃一姓的,我們倆又生了十四個孩子。」

  想到這個家族,他高興起來,搖晃著他白髮蒼蒼的腦袋。

  天哪!他為了養大那十四個小加沃可是費了不少勁;不過現在總算熬出頭了,而且變賣難船所得的一萬法郎也確實使他們寬裕起來。

  他的鄰座蓋爾默也挺高興,講起他服役時的種種花招,一些有關中國人、安的列斯群島和巴西的故事,逗得那些即將去那兒的年輕人瞪大了眼睛。

  他最有趣的往事之一,是某天傍晚他們在伊菲革涅亞號艦上往酒艙裡裝酒,輸酒的皮管破了,酒流了出來。他們不去報告,卻就地喝了個夠。就這麼痛痛快快喝了兩個小時;最後炮位上滿地是酒,所有的人都醉了。

  同桌的那些老水手,全都帶點狡黠的心情孩子般開心地笑了起來。

  「大家都嚷嚷反對服役,」他們說,「其實呀,只有服役的時候才能於出這種有趣的事!」

  外面,天氣並不見好,相反,急風驟雨正在漆黑的夜裡大施淫威。儘管已經採取了預防措施,仍有幾個人不放心他們的船或泊在碼頭上的小艇,說要起身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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