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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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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八月末的季節,有一種熱帶地方的疲憊感從南方流向北方;有些個晚上非常明亮,別處強烈日光的反射,一直延伸到布列塔尼海面。天空經常是萬里無雲,澄澈而寧靜。 在歌特回家的時刻,因為天色已晚,什麼東西都已溶為一體,開始集聚和形成一些剪影。這兒,那兒,一簇荊豆矗立在高處兩塊石頭之間,像一頂亂蓬蓬的羽冠;一叢枝幹扭曲的樹在低窪地形成黑糊糊的一片,或者,在另一處,某個用麥秸蓋屋頂的村莊在荒原上勾畫出一個齒形邊緣的小丘。十字路口,在十字架上張開黑色手臂守護田野的古老的基督像,好像真的是被處死的人;在遠方,英法海峽像一面黃色的大鏡子,和下半部已經發暗、靠近水平線的部分已經變黑的天空明顯地區分開來。在這個地區,即使是這樣平靜、這樣晴朗的好天氣,也還是顯得憂鬱的;在任何情況下,總有一種不安籠罩在一切之上;這是一種起因于大海的憂慮,有多少生命都託付給大海,而它的永恆威脅卻只不過是暫時入睡而已。 歌特邊走邊沉思,在這野外從來不覺得歸途多麼漫長。她聞著沙灘上的鹽味和生長在崖石上、夾雜在乾瘦的荊棘叢中的花兒的香味。耍不是伊芙娜老奶奶等著她回家,她會樂於在這長著荊豆的小徑上久久徘徊,如同那些喜歡幻想的小姐,夏天的晚上在公園裡徘徊一樣。 經過這個地帶時,她有時也憶起若干兒時的往事;但由於她的愛情,這些事現在都變得多麼模糊、遙遠和細小了啊!不管怎樣,她還是要把揚恩當作未婚夫看待,——一個她永遠不能得到的、高傲、粗魯、總是回避著她的未婚夫;但是她卻因執地對他懷著永遠不會再吐露的、忠貞不貳的愛情。目前,她很高興知道他在冰島:在那兒,至少海會將他看管在深深的修道院裡,使他不能投入其他女人的懷抱…… 的確,這幾天他快回來了,但她對待他這次歸來比往常要平靜得多。她本能地意識到,她的貧窮不致成為更受蔑視的理由,因為他和別的小夥子不一樣,而且,西爾維斯特的死肯定可以使他倆接近起來。他回來以後,少不了要來到她們的住處,探望他朋友的祖母:她決心在他來訪時呆在家裡,這樣做看來絲毫不會有失尊嚴;她要裝作把以前的事全忘了,而像一個老熟人似的和他談話,甚至把他當作西爾維斯特的兄弟一般親切對待,同時儘量顯得自然從容。誰知道呢?如今她在世上這樣孤苦伶仃,大概不至於不可能在他身邊佔據一個姐妹的位置吧。在向他作了充分解釋,讓他明白自己並不指望和他結婚以後,也許不至於不能向他求得友誼的支持,獲得友情的滿足吧。她覺得他只是有些粗魯,固執於獨立不羈的念頭,然而他溫和、坦率,必定能夠理解發自內心的善良意願。 當他發現她在這裡,在這幾乎要倒塌的小茅屋裡窮苦地生活,他會有什麼感覺呢?……很窮,啊!是的,因為莫昂奶奶已經沒有力量再去乾洗衣服的活兒,除了寡婦年金,什麼收入也沒有了;確實,她現在吃得很少,所以她倆還能在不求助於任何人的情況下勉強度日…… 她到家的時候,往往天已黑了;進門以前,還得踏著磨禿了的岩石往下走幾步,因為茅屋坐落在普魯巴拉內道旁坡下朝沙灘傾斜的地方。它幾乎隱藏在厚厚的棕黑色的茅草屋頂下,那屋頂圓鼓鼓的,活像僵硬的皮毛覆蓋下一隻巨大死獸的背部。它的牆壁顏色晦暗,像岩石般粗糙,上面長著苔蘚和一小簇、一小簇綠色的辣根菜。在門口登上三級圓凸凸的臺階,拉動一根從一個小孔伸出的繩索,就可以抽開門內的插閂。進門以後,首先看見對面那個天窗,仿佛開在城牆般厚的壁上,朝向大海,從那兒射進最後一抹淡黃色的光。在巨大的壁爐裡,燃著芳香的松枝和山毛櫸枝,這都是伊芙娜老奶奶散步時沿路搶來的;她坐在爐邊,照應著她倆的晚餐;她因為愛惜頭巾,在家裡只戴一頂壓發帽。在爐火的紅光映照下,她側面的剪影依然很美。她向歌特抬起那雙過去是褐色,現在已失去光澤而變得發青的眼睛,由於年老,這雙眼睛已經混濁,昏花,迷糊了。她每次都要說這麼一句話: 「啊!老天爺,我的好女兒,今晚你回來得這麼晚呀……」 「一點不晚呀,奶奶,」歌特已聽慣了這句話,便溫柔地回答,「還是和平常一樣呢!」 「啊!……孩子,我可是覺得比平時晚了。」 她們坐在一張因為用得太舊而幾乎變形、然而還和橡樹幹一般厚的桌前喝湯。同時蟋蟀從來不曾忘了為她們奏起輕輕的銀鈴般清脆的音樂。 茅屋的一面裝著刻工粗糙的板壁,現在已全被蟲蛀了;拉開這板壁,便是一些多層床鋪,好幾代漁民就在這裡生育,睡眠,那些年老的母親便在這裡死去。 在屋頂黑色的梁木上,掛著一些破舊的家用什物,一些草束、木勺、熏肉;還有一些舊漁網,從莫昂家最後幾個兒子遇難以後,這些漁網就一直掛在那兒,晚上老鼠便來咬齧網眼。 歌特那張掛著白紗幔帳的床,安置在屋子的一個角落,給這克爾特人的小屋帶來一點新鮮高雅的氣派。 一張西爾維斯特穿著水兵服的照片,用鏡框裝了,掛在花崗岩牆上。他祖母還在上面懸掛了他的軍功勳章和他留下的一對縫在水兵右袖上的紅布做的錨;歌特也為他在班保爾買來一個黑白兩色珠子穿成的花環,這是布列塔尼地方用來裝飾死者遺像的。這兒便是他小小的靈堂,便是他的故鄉布列塔尼用以紀念他的一切…… 夏季的夜晚,她們為了節省燈火,早早就睡了;天氣好的時候,她們就在屋前石凳上坐一會兒,瞧著稍稍比她們頭頂高出一點的路上的行人。 然後,伊芙娜老奶奶睡進她的分層櫃床,歌特則睡上她的小姐床鋪。因為於了許多活,走了許多路,她入睡很快,而且像一個明智的、果斷的姑娘那樣,並不太心慌意亂地夢著冰島人的歸來…… 十三 可是有一天,她在班保爾聽說瑪麗號已經到岸時,卻感到自己突然像發起燒來一樣。等待時的寧靜全都無影無蹤了;她匆匆趕完活計,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比平時更早地上路回家。正當她急急忙忙在路上走時,遠遠看見他正朝自己迎面走來。 她的兩腿顫抖,甚至感到發軟,他已經離得很近,在二十步遠的地方顯現出他漂亮的身材和漁夫便帽下的鬈髮。她感到自己手足無措,這次相遇是如此出乎意料,她真害怕自己會站不穩,害怕讓他看出自己的慌張;此刻她真是羞得要死……而且她以為頭巾一定沒有戴好,加上幹活幹得太快,樣子一定十分疲勞,要是能藏進荊豆叢或躲進什麼獸穴裡,她是會不惜任何代價的。再說,他也同樣有一個向後門的動作,好像要設法換一條道。但是來不及了:他們正是狹路相逢。 他呢,為了不碰著她,像一匹多疑的馬兒退縮著跳到一邊,他緊靠土坡站著,用一種疑懼而粗野的眼光瞧著她。 刹那間,她也抬起眼睛,不由自主地向他投去乞求和痛苦的一瞥、在這比槍彈更迅速的目光的無意相遇中,她的亞麻色灰瞳仁仿佛擴大了,似乎被某種思想的偉大火焰所照亮,投射出一種真正發藍的光,同時她的臉卻變得通紅,一直紅到鬢腳,紅到金色的髮辮底下。 他用手碰碰帽子說: 「你好,歌特小姐!」 「你好,揚恩先生,」她回答。 這就算完了;他走過去了。她繼續走她的路,雖說依然顫抖著,但隨著他愈會愈遠,她覺得血液循環漸漸恢復正常,力氣也慢慢復原了…… 回到家裡,她發現莫昂奶奶坐在屋角,雙手抱住頭哭著,發出小孩子般咿咿咿的聲音,她頭髮散亂,發尾從壓發帽下掉落出來,像是一小束灰麻纖維。 「啊!我的好歌特,我今天撿柴回來的時候,在普魯愛澤遇見加沃家的孩子啦,我們談起了我可憐的孫兒,這你也會想到的。他們今天早上才從冰島回來,中午我還沒回家,他就已經來過一次了。可憐的孩子,他也是滿眶的眼淚呢……我的好歌特,他為了替我拿那一小捆柴,一直把我送到門口……」 她站著聽了這番話,心也隨著緊縮起來:這麼說,揚恩已經來過了,她曾經作了那麼多打算,想對他說那麼多話的那次訪問已經過去,顯然不會再有了;這事完結了…… 於是茅屋顯得更加淒涼,貧窮更加嚴酷,人世也更加空虛,——她懷著死的願望垂下了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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