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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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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大約半個月以後,由於大雨將至,天空格外陰沉,黃色的東京也因而更加悶熱了,已經被送到河內的西爾維斯特,又被送往下龍灣,安置在一艘開回法國的醫護船上。 他已經在各種各樣的擔架上被抬了許久,間或在戰地醫院歇一歇腳。人們盡可能地照顧他;但在這種惡劣的條件下,他那被洞穿的一側胸部積滿了水,空氣也不斷從這不曾癒合的傷口灌進去,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人們已經授予他軍功勳章,他為此快活了片刻。 他已不再是以前那個舉止果斷、嗓音洪亮而乾脆的勇士。不,所有這一切都在那漫長的痛楚和耗人的高燒中被消磨殆盡了。他又變成了孩子,懷念著家鄉;他幾乎不再說話,只是用一種溫和的、微弱的、幾乎聽不出的聲音勉強回答別人。他感到自己傷勢那麼重,離家又那麼遠,想到還得那麼多那麼多的日子才能到家,以他這樣日漸衰弱的體力,誰知道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呢?……這種離鄉萬里的可怕概念,不斷地糾纏著他,在他清醒時,在他昏睡了一陣以後,重新感覺到傷口的劇痛、發燒的熱燥和受傷的胸膛裡呼呼的響聲時,心情便格外沉重。於是他不顧一切,要求人家把他送上醫護船。 他在擔架裡抬起來十分沉重,因此人家搬運他時,無意中把他搖晃得很痛。 在這即將啟航的運輸船上,人家把他安置在一張排列在病室內的小鐵床裡,他又開始了一次反方向的飄洋過海的遠航。只是,這一次他不能像鳥兒一樣棲在露天的桅樓上,而是在艙內重濁的空氣裡,在藥品、創傷和痛苦的氣息中生活。 頭幾天,走上歸途的快樂使他的情況略有好轉。他在床上可以墊著枕頭坐起來,而且不時地要他的盒子。他那水兵用的白木盒子,是在班保爾買的,用來裝他的貴重物品;裡面有伊芙娜祖母的來信,揚恩和歌特的來信,一個抄著水手歌曲的練習本,還有一本偶然搶來的漢文孔夫子著作,這本書每一頁的空白處,他都用來寫他天真稚拙的戰鬥日記。 然而他的傷勢並沒有減輕,從第一個星期起,醫生們就認為他難免一死。 ……現在靠近赤道了,在酷暑中遇上了一場暴風雨。運輸船前進著,一面搖晃它的床鋪、傷員和病人,在這類似季風轉向時的動盪的、波浪滔天的海面上,一直飛快地前進著。 從下龍灣出發以來,已經不止一個人死去,不得不在這返回法國的大道上,將他們扔進深海;有不少小床已經卸掉了它們可憐的裝載物。 這一天,晃動的病室裡光線十分晦暗:因為浪大,不得不關閉了舷窗的鐵蓋,這一來使得悶熱的病房更加難以忍受了。 他的傷勢在惡化,已經到了最後階段。他一直朝受傷的一邊側躺著,以他殘存的全部氣力,用雙手壓緊傷口,想使右肺裡的膿水不要晃動,但是另一葉肺也受到感染,臨終的痛苦開始了。 故鄉的各種幻覺都出現在他垂死的頭腦裡,在悶熱的黑暗中,許多他所愛的或他所厭惡的面孔都來俯向他,他一直陷於一種恍恍惚惚的夢境,布列塔尼和冰島就在這夢境中展現。 早上,他要人把神甫請來,這個見慣了水兵死亡的老者很驚奇地發現,在這個水兵如此雄健的外表下,卻包藏著孩童的純真。 他要空氣,空氣;但是哪兒都沒有,通風筒已經送不出空氣了。護士老是用一把畫著中國花兒的扇子給他扇著,但也只能給他攪動攪動那已經呼吸過上百次,肺部已經不願接受的極不衛生的濁氣。 有時候,他在一種絕望的狂怒中,想要離開那使他意識到死之將至的床鋪,去到露天的艙面上,設法重新活下去。……啊!其他那些人,他們還在桅樓上生活,還在帆索間跑來跑去!……但是他用盡氣力也只能把頭從衰弱的脖頸上抬一抬,正如人們在睡夢中所作的那種不完整動作一樣。——唉!不,他不行了,他重新跌入那亂糟糟的床鋪上原有的坑田裡,他已經被死亡粘牢在那兒了;每當他作一次這樣的掙扎而疲憊不堪時,便暫時失去一切知覺。 為了讓他高興,終於打開了一個舷窗,雖然海面還不十分平靜,這樣做仍有危險。此刻是傍晚六點鐘光景。當那鐵制的防水蓋揭開時,僅僅射進了亮光,耀眼的紅色亮光。落日透過陰晴天空的縫隙,極其豔麗地顯露在水平線上,它那炫目的光,隨船身的擺動而搖曳,像一支揮動著的火炬,搖搖晃晃地照亮了這所病房。 至於空氣,沒有,一點空氣也沒有進來;外面那點空氣無力進入艙裡,無力驅除病熱的氣息。在這一望無際的赤道線的海面上,只有熱烘烘的潮氣,只有無法呼吸的悶熱。哪兒都沒有空氣,甚至沒有一點空氣可以供給那些喘息著的垂死者。 ……最後一個幻象使他非常不安:他的老祖母,匆匆地從一條路上走過,神情的焦慮簡直令人心碎,雨透過低低的、陰慘慘的雲層,直澆到她身上;她接到海軍辦事處的通知,正要到班保爾去聽取他的訃告。 這時他掙扎著,喘息著。人們從他嘴邊拭去彌留狀態的扭動中從胸部汩汩湧上的血和水。豔麗的太陽一直照亮著他;太陽西沉時,所有的雲都一片血紅,好像整個世界都著了火一樣;從打開的那個舷窗洞口,射進來寬寬的一條紅色火帶,正好落到西爾維斯特的床頭,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個光環。 在這個時辰,在布列塔尼那邊,也看得見這個太陽,那兒就要敲中午十二點了。就是這同一個太陽,就在它永恆的生命的這同一瞬間,然而在那邊,它的顏色完全不一樣,它更高地懸在發藍的天空,以一種柔和的白光照著坐在門口做針線活的伊芙娜老奶奶。 在冰島,現在正是早晨,在這死亡的同一時刻,太陽也出來了。它在那兒顯得更加蒼白,像是通過一種間接折射的辦法,才得以在那兒露面似的。它哀傷地照進漂流著瑪麗號的峽灣,這時的天空則是一片極北地帶的純淨,令人想起沒有大氣的、冷卻了的星體。這種冰冷的明澈,使冰島這堆亂石更加清晰地呈現在眼前:從瑪麗號望去,這整個地區仿佛貼在同一平面上,矗立在那兒。船上的揚恩,在這陽光照射下也顯得有點異樣,他在這籠罩著月色般的景象中,和平時一樣釣著魚。 ……當這條從船的舷窗投進的火帶熄滅,赤道線上的太陽完全沒人閃著金光的海水時,那垂死的孫兒的眼睛正朝上翻,朝額頭上轉,似乎想藏進腦袋裡。於是有人把他那睫毛長長的眼皮撫下——西爾維斯特重又變得漂亮而寧靜,像一尊躺倒的大理石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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