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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六

  ……

  約一個月以後,——六月。

  在冰島一帶,出現了被水手們稱作「白色寧靜」的那種稀有的天氣;也就是說,空氣紋絲不動,好像所有的風都吹盡了,終止了。

  天空蒙著一幅巨大的白幕,接近水平線的部位,漸漸發暗,變成了鉛灰色,像錫一樣毫無光彩。水平線之下,死氣沉沉的海水射出刺眼的、蒼白的寒光。

  這一次,是波紋,是變幻不定的波紋在海面嬉戲;一些輕飄飄的圓環,像對著鏡子呵氣呵出來的。整個閃光的水面好像籠罩了一張構圖模糊的大網,上面的圖案自行組合,又自行毀壞:轉瞬即逝,霎時無影無蹤。

  是無盡的黃昏還是無盡的清晨,誰也說不清。太陽已經不再表示時刻,它總是呆在那兒,主宰著這些停滯不動的事物的光輝,它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圓環,幾乎沒有邊沿,隨著模糊不清的光暈,一直擴大到無限。

  揚恩和西爾維斯特並排坐著,一面釣魚,一面唱著「南特的若望一弗朗索瓦」那支永遠也唱不完的歌,他們因這歇的單調覺得有趣,便以孩子氣的滑稽模樣互相睨視而笑,同時沒完沒了地唱著這歌的疊句,而且每次都要增添一點新的勁頭。在含著鹽分的新鮮空氣中,他們的臉蛋紅撲撲的;他們所呼吸的空氣,純淨而且給人以活力,他們竭盡全部氣力和生命,深深地把這空氣吸進胸膛。

  然而,在他們周圍,卻是一片死氣沉沉的景象,是一個死去的或壓根不曾創造出來的世界的景象;光,沒有絲毫熱力,一切事物都凝然不動,好似在這幽靈的巨眼般的太陽注視下永遠僵冷了一樣。

  瑪麗號在遼闊的海面上投下了一條暮色般的長長的陰影,在這反射著天空的平滑的白色水面上,顯得像是綠色;陰影覆蓋住的這部分海面沒有反光,清澈得可以看見水下的事物:無數的魚群,數也數不清,全都一樣,靜靜地朝同一方向滑去,仿佛它們無止無休的旅行有它的既定目標。這是鱘魚的集體行動,它們列隊順著同一方向行進,像是一道道灰色的影線,不斷地、迅速地顫動著,給這一片沉寂的生命帶來了流動的感覺。有時候,尾巴突然一擺,全體都同時翻身,露出銀光閃閃的肚腹;尾巴再一擺,同樣的翻身,借助緩緩的波浪遍及整個魚群,恰如成千上萬的刀片在水的兩邊各投出一道小小的閃光。

  太陽已經很低,還在繼續下沉,這顯然是傍晚了。太陽愈是向與海銜接的鉛灰色層降落,就愈是發黃,它的圓環就愈清楚、愈實在。人們可以用眼睛盯著它,就像盯著月亮一樣。

  但它依舊照耀著,好像就在相去不遠的空間,仿佛只要乘船到水平線的盡頭,就能與這浮游在離水面不過數米的空氣中的哀傷的巨球相遇。

  捕魚的速度相當快,瞧著那靜止的海水,可以清楚地看見事情的進展:鱘魚以貪饞的動作來咬釣鉤,感到被紮了一下,便搖了搖,好像要讓嘴更牢靠地掛在釣上。漁夫們連續不斷地用兩手迅速提起鉤絲,把魚扔給那個將魚開膛弄平的人。

  班保爾的漁船散佈在這平靜如鏡的海面,給這一片荒寂帶來了生氣。這裡,那裡,可以遠遠看見一張張小小的船帆,徒具形式地懸掛著,因為根本沒有風;在水平線灰暗的背景上,雪白的船帆映襯得十分清晰。

  這一天,冰島的漁業像是一種安寧而且輕而易舉的職業,一種小姐的職業……

  ……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他們唱著,這兩個大孩子。

  對於自己生得漂亮和神態高貴這一點,揚恩向來不大留意,而且,他只是和西爾維斯特在一起時才像個孩子,只是和他在一起時才唱歌和玩樂;反之,和別人在一起時,他卻沉默寡言,甚至顯得驕傲和陰沉;可是當旁人有求于他時,他又很好說話,只要不惹惱他,他總是和善而且樂於助人的。

  他們唱著這支歌,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另兩個人在唱另一支歌,另一支同樣以朦朧的睡意、健康和淡淡的哀愁譜成的簡單曲調。

  時間悄然流逝,他們並不感到厭倦。

  下面,在船艙裡,鐵爐中總是生著火,艙口一直關閉著、好讓那些要睡覺的人感覺是在夜裡。他們睡覺時只需要極少的空氣,而那些城裡長大的、不那麼強壯的人所需要的空氣則多得多。他們深厚的肺臟既然整天吸滿了無窮盡的空氣,睡覺時也一併睡著了,幾乎不再動彈。他們可以像野獸一樣,蜷縮在無論什麼樣的小洞裡。

  換班以後,他們願意什麼時候睡覺就可以什麼時候睡覺,在這持久的光亮中,時辰已無關緊要。他們總是睡得很好,寧靜無夢,整個身心都得到休息。

  他們偶爾也想到女人,睡覺時便不大安穩,他們睜大了眼睛捉摸著六星期以後捕魚即將結束,他們不久將有新的情人,或重新佔有已經相愛的舊情人。

  但這種情況是很少的;他們更多的是以忠誠的態度想念她們:他們憶起妻子、未婚妻、姐妹、雙親……因為已經習慣於禁欲,在很長的階段內,感官也都沉睡了……

  ……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此刻他們凝視著灰色天際深處某種依稀難辨的東西。一縷細煙從水中嫋嫋上升,帶著另一種比天空顏色稍稍深一點的灰色,像一條極細極細的尾巴。以他們訓練有素的善於探測深度的眼睛,很快就看出那是什麼東西:

  「一艘汽艇,那邊!」

  「我想,」船長瞧著它說,「我想這是政府的船,是巡洋艦來這兒巡邏……

  這縷輕煙給漁夫們帶來了法國的信息,其中有一封由漂亮少女代筆的老祖母的來信。

  船慢慢靠近了,不一會就看見了它黑色的外殼,這確是一艘巡洋艦,是到西部峽灣來巡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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