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冰島漁夫 | 上頁 下頁


  「你也不害臊,」船長說,「像你這樣大的小夥子,都二十七了,還不結婚,姑娘們看見你會怎麼想呢?」

  揚恩晃了晃他那嚇人的寬肩,擺出一副蔑視女人的架勢,回答說:

  「我的喜事嘛,晚間辦;別的時候也行,這得看情況。」

  這位揚恩剛剛服完五年兵役,他在艦隊當炮手的時候學會了法語,還學來一套懷疑派的論調。這時他講起他最近一次「親事」,這一次好像持續了半月之久。

  那是在南特,同一個歌女的事情。一天晚上,他出海歸來,帶著幾分醉意闖進一家劇院。劇院門口有個女人在賣一個路易(即二十法郎)一紮的大花束。他買了一束,並沒想清楚要派什麼用場,可是一進劇場,他就對準正在臺上演唱的女人,使勁把花擲去,——半是突如其來的愛情的表示,半是對他認為塗得太紅的那個大玩偶的嘲諷。那女人竟當場被花束擊倒;隨後她熱愛了他將近三個星期。

  「在我開拔的時候,」他說,「她甚至把這只金表送給了我。」

  為了讓大家看看這只表,他像對待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玩藝似地,把它隨便扔到桌上。

  事情是用粗魯的詞句和他獨特的形象語言描述出來的,可是對於這些處於太古狀態的人們,這種文明生活中的平凡故事卻顯得十分不協調,他們能感覺到的,是他們周圍大海的深沉的寂靜;他們所瞥見的,是從艙頂瀉下的給人以北極暮夏之感的午夜之光。

  揚恩的這些舉止談吐,使西爾維斯特又驚異又難過。他是個純潔的孩子,在一種尊重聖禮的環境中由他的老祖母撫育成人。老祖母是普魯巴拉內鄉一個漁民的寡婦。西爾維斯特很小的時候,天天和祖母一起去母親墳前,跪著作一遍禱告。墳場在一處懸崖上,從那裡可以遠遠看見當年使他父親葬身海底的英吉利海峽的灰色波濤。祖母和他非常窮,他不得不很早就出海捕魚,他的童年是在海上度過的。至今他還每晚作禱告,他的眼睛還保留著一種宗教的純真。他也挺漂亮,除了揚恩,船上就數他長相最好。他的嗓音柔和,孩童的語調與他高大的身材和黑色的鬍鬚顯得有點不相稱。因為長得太快,他對自己一下子變得這麼高大壯實幾乎有點惶惑不安。他打算不久就和揚恩的妹妹結婚,但從來沒有理睬過其他女孩子的挑逗。

  在船上,他們總共只有三個鋪位,兩個人才有一張床,所以夜裡只能輪班睡覺。

  到他們飲宴——為紀念他們的守護神聖母升天節舉行的宴會——完畢,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了。他們當中的三個溜進那墓穴一般的小黑窩裡睡覺,其他三人回到甲板上繼續那中斷了的捕魚工作,這三個人是揚恩、西爾維斯特和一個名叫紀堯姆的同鄉。

  外面天是亮的,永遠是亮的。

  但這是一種蒼白又蒼白的、什麼也不像的光,它無精打采地投射在物體上,好像落日的反照。在他們四周,立時展現出一片沒有任何色彩的無垠的空間,除了他們的船板,一切都像是半透明的、觸摸不著和虛無縹緲的。

  肉眼幾乎連海的模樣也分辨不出來,近看仿佛是一面無法映照任何形象的顫動著的鏡子;朝遠一點看又像變成了霧氣彌漫的平原;再往遠看,什麼也沒有了,沒有輪廓也沒有邊際。

  空氣的潮濕陰涼比真正的寒冷還要凜冽,還要侵人肌膚,呼吸的時候,可以聞到濃烈的鹽味。萬籟俱寂,雨也停了。天空上,無形無色的浮雲似乎蘊藏著這種無法解釋的潛在的光;人們可以瞧見東西,卻仍然意識到是在黑夜,而且所有這些東西的蒼白色,都說不上有任何細微的差異。

  站在上面的三個人,從小就在這寒冷的海上,在這影影綽綽的幻象一般的奇境中生活,他們已經看慣了在他們窄小的木屋周圍發生的千變萬化。他們的眼睛像海鳥的眼睛一樣習慣了這一切。

  船在原地緩緩地搖擺,總是發出同樣的歎息,單調得像一個人在睡夢中反復吟唱的布列塔尼歌謠。揚恩和西爾維斯特很快地準備好魚鉤和釣絲,另一個則打開一桶鹽,磨快了大刀,坐在他們身後等待著。

  這用不著等多久。他們剛把釣絲拋進平靜冰冷的水中,就立刻提起了像鋼刀般閃亮的、灰色的、沉甸甸的魚。

  一條又一條活蹦亂跳的鱘魚接連地被釣了上來,他們默默地捕魚,動作麻利而不間斷。另一個用他的大刀將魚剖膛、拍平、灑上鹽、計數,於是那供他們回去興家立業的鹹魚便濕淋淋、紅鮮鮮地在他們背後堆積起來。

  時間單調地流逝著,在外界廣大空曠的天地間,亮光慢慢在起變化;它現在似乎逼真一些了,本來是灰白的暮色,像極北地帶夏季的黃昏,現在卻越過居中的黑夜,變成類似曙光的景象,被大海所有的棱鏡映照出一條條玫瑰色的波紋。

  「你的確應該結婚了,揚恩,」西爾維斯特凝視著海水,突然說,這次用的是十分嚴肅的口吻。(看來他清楚地知道在布列塔尼有人被他那老大哥的棕色眼睛吸引住了,只是他不好意思接觸這個重大的主題。)

  「我嗎!……不久,有那麼一天,對,我會結婚的。」這揚恩,總是那麼倨傲,他轉動著靈活的眼睛,微笑著說,「但不是和家鄉的任何姑娘;不,我呀,我要和海結婚,我會邀請船上所有的人去參加我的舞會……」

  他們繼續釣魚,因為不應該浪費時間閒聊天,他們正夾在一個龐大的魚群中,這個魚群正在遷移,整整兩天還沒有過完。

  前一晚他們全都沒睡,三十個小時之內釣得了上千尾肥大的鱘魚;因此,強壯的胳膊都疲勞了,人也都昏昏欲睡。他們唯有身體還醒著,機械地繼續釣魚,而思想卻時不時地在睡眠狀態中飄浮。他們所呼吸的大海的空氣,潔淨得像世界初創時一樣,使人充滿活力,所以儘管疲勞,仍然感到心胸開闊、容光煥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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