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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魚津意識到常盤終究是和自己疏遠的人。K報館的上山。Q報館的岡村,這些人和自己疏遠,算不了什麼,可是連常盤也疏遠自己,這未免太使人傷心了。

  常盤說,事件的真相,到最後恐怕也鬧不清楚。他常盤可以鬧不清楚,而自己卻不能就此算數。各有各的立場。這就是第三者和當事人的距離啊。

  在同一情況下,用麻繩不會斷,用尼龍登山繩卻會斷;反之,用尼龍繩不會斷,用麻繩卻會斷,這兩種可能性都會存在的吧。那麼在什麼情況下,什麼條件下會這樣呢?自己只想弄清楚這一點。能夠弄清楚這一點,小阪就死得有意義了。對魚津來說,有關登山繩斷口的報告不能上報是小事,重要的是,通過這件事,明白了事件性質再也得不到人們的正確理解,這倒是一個打擊。小阪才死了五個月,人們已經把他遠遠地拋到腦後去了。如今,這個事件的含義、性質都已變得十分渺小,即將消逝。

  魚津在四街車站的對面用晚餐,吃了咖喱飯。然後在那裡乘上了國營電車。

  回到大森公寓,已是七點鐘了。當他走到二以來到自己房門口的時候,有人從裡面打開門。

  「您回來了。」隨著聲音,出現了阿馨。「您不在的時候,我來打擾了。不過,我剛來四五分鐘。」阿馨像是在辯解。

  「不,沒關係。」

  魚津進屋走到窗邊,望著下面大森的街燈,脫了上衣。從背後傳來了阿馨的聲音:「您又累壞了,是吧?」

  「沒有的事。」

  「不,我看您是累了。不是嘛,額上暴出兩條青筋。」

  「青筋?!」魚津不由得將臉轉向玻璃窗。

  「哎喲!對不起。我看錯了,是紅筋。」

  「紅筋?」魚津回過頭來,正與阿馨帶著幾分嗔怪的眼神相遇。

  魚津看出了注視著自己的阿馨的表情和往常完全兩樣。在她那緊繃的瓜子臉上,一雙眼睛嚴厲地直盯著自己。片刻之後,阿馨的兩頰肌肉抽動了一下,接著說:「對不起,不是紅筋,是黃筋。」同時,她的表情突然一變,成了哭喪著的臉。

  「你怎麼啦?管它是紅、是青、是黃,這有什麼關係。」

  「可是,我覺得是那樣的嘛!多冷淡。……我不要看您這樣的臉」

  魚津這才想到,的確,自己進屋時,態度可能是冷淡的。但並不是有意識地要這樣做,可是在阿馨看來一定是冷酷的吧。

  魚津解釋了表情冷淡的原因,他站在窗邊談了去過兩個報館的情況。阿馨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聽他一講完,就說:「登報當然好。既然不登,那就不登,不也行嗎?」接著又說:「不過,我很難過。我難過的是,象今天這樣的時候,我一點兒也幫不了您的忙。我真想快點長到八代夫人那樣的年齡。那時候,我一定能成為善於和您交談的人了。我現在壓根兒做不到象八代夫人那樣沉著,也不如她那樣會說話。今天在這房間的,如果不是我而是八代夫人,那您的態度一定會不一樣的。不會一進門,就走到窗口,背朝著我的。」

  魚津心想;阿馨說得沒錯,的確是這樣。

  如果八代美那子在這房間裡的話,自己只要在她面前一站,眼下這一身沉重的心情,一定能得到溫柔的撫慰。

  「您說是嗎?」

  「也許是的」

  「…………」

  阿馨盯著魚津,那眼神好象在看一件可怕的東西似的。一會兒,她往後退了一兩步,難看地扭歪著臉,接著變得象呆子似的失魂落魄。

  阿馨一轉身,背朝著魚津,一聲不響地走到門口,蹲下穿靴子。

  魚津一直注視著阿馨,過了一會,問:「回去了?」忽然,他醒悟過來,急著說:「我不該那麼說,你別生氣,過來吧。」

  聽他這樣一說,阿馨便回答:「我沒生氣。」她霍地站起來,轉過身,面對著魚津,毫不含糊地說:「我今天晚上來,本是想聽聽上次在德澤對您提起的婚事的回音,不過,今天不談了。」

  緊接著的一瞬間,魚津看到了阿馨眼裡湧出的淚水沿著兩額往下淌,它象決了堤似地,一串串地直往下流。既然讓你看見了眼淚,那就把什麼話都說了吧。

  「我愛您。我想和您結婚。是我哥哥不好,從小就盡說您的好話。所以,我一直在想,長大了就是要和您結婚。我是這麼想著長大的。不過,即使哥哥不那麼說,我自己也是愛您的。自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起,我就沒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前些時候,我寫信給母親,母親回信說:親戚是反對的,不過,你自己愛怎麼樣就怎麼辦吧。」這以後,阿馨象身上附了魔似地盡情傾吐:「我哥哥憑著自己的愛好幹,最後死了。我也想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可是不行。我現在在哭,這不是由於對您死了心難受才哭的。我傷心的是,自己不能象哥哥那樣豁出生命去幹自己想幹的事。」

  這時候,魚津的心境非常冷靜。好象月光突然射進了腦中一角似的,能夠清醒地思考問題。他想:我應該和這個姑娘——小阪的妹妹結婚。

  過了些時候,魚津說:「我要和你結婚。這,我想了好久了。但是現在我才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然後,他一步一步地走近阿馨,像是為了證實自己的話似的,猛地托起她的頭,湊近阿馨那仰起的臉,使勁然而文靜地把嘴唇印在阿馨的嘴唇上。

  阿馨從魚津的手臂中掙脫出來之後,轉身搖搖晃晃地走了兩三步,然後站定。

  過了片刻,阿馨靦腆地朝向魚津說:「您用不著勉強和我結婚。」

  「怎麼能勉強結婚呢!我是想結婚,才說結婚的。」

  「難道是真的嗎?」阿馨凝視著魚津的眼睛,那樣子象在探詢他的真意。接著走近魚津,以嚴肅的表情說:「您不是喜歡八代夫人嗎?如果八代夫人還在您腦子裡佔有位置,那,我就不同意!」

  「不會的。」

  「真的嗎?」阿馨以懷疑的神情又問了一次。

  「我不會愛上人家的妻子的。有的人可以愛,有的人不可以愛。我不會去愛上一個不該愛的女人。我再也不會和她說話,也不會再和她見面了。我已經發過誓。」

  「對誰?」

  「對自己。」

  「對自己?」阿馨追問。

  「如果說對自己不合適,那麼就對上帝吧。」魚津想起了自己由於說了「上帝」,被常盤大作訓了一頓的事。於是又改口說:「對上帝發誓,不如對自己發誓更可靠。我決心不見面,就不會再見面,決心不說話,就不會再說話。」他本想說:我以往不管怎麼苦,一旦想要登某一座山,就一定要登上那座山。可是話到嘴邊又把它咽了下去,改說了另一句:「我決心結婚就一定結婚!」

  「您決心愛我就愛我,是嗎?」阿馨帶著幾分悲哀的神情。接著又說:「就這樣也行。」

  這口氣多少帶著做交易的味道。魚津也許是為了結束這一場令人窒息的談話,又一次擁抱了阿馨,這一回,阿馨主動把臉埋進魚津的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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