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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美那子不覺一怔。哦,對:小阪乙彥已經死了。她一想到這事,身心冰涼。小板已經死啦!真可憐。就在這當口兒,那個素不相識的人,不知不覺中已變成了魚津。魚津怒氣衝衝地喝道:「你怎麼會想起訪問小阪家?」

  美那子不作聲,該不該把打火機的事講出來,她拿不定主意。

  「你在這樣的地方徘徊,會把你的醜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你應該更加自重一點。」

  美那子感覺到魚津的雙手抓住了自己的肩膀。

  「喂,你懂了沒有?」

  魚津叮囑她,與此同時,美那子感覺到魚津的手在用力地搖撼她。

  於是,美那子醒來了。柞樹林消失了,魚津也不見了。只有肩膀上被魚津雙手猛抓過的地方,還留著實實在在的感覺。

  美那子保持著本來的姿勢,一動不動。真的,兩肩上還有魚津粗大的手掌抓過的觸覺。上半身還有被猛烈搖撼過的感覺,同時還伴隨著某種酩酩酊酊的感覺。

  夢裡留下的感覺漸漸淡薄,即將消逝。美那子仰面躺在床上,張大眼睛,直愣愣地注意著這種酩酊感淡薄下去,尤如在傾聽人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房間裡的空氣是冷的。從教之助的床上傳來了和剛才就寢時一樣的很有規則的呼吸聲。美那子此刻模模糊糊地覺得丈夫的呼吸聲是從海洋那邊傳來的。一美那子閉上眼睛回憶著剛才做的夢。為什麼會做那樣的夢呢?

  自己是為了討還打火機而去訪問小阪的。想討還打火機這種心緒是自己對生前的小阪始終潛藏著的。其實,給了小阪打火機以後,並沒有要討還的意思。但又不能因此就說夢中有關打火機的心情是不真實的。因為想討還打火機的念頭。可能潛藏在意識的深處,而且這又非常清楚地反映了自己對小阪的感情。

  然後遇見了素不相識的人,才想起小阪已經去世。當時自己那冰凍似地發涼的心情,就是小阪遇難以來自己一直對他的死所抱的情感。生前對他那麼狠心,一旦他死於非命就反而覺得可憐了。

  然後素不相識的人變成了魚津,並且說:你在這樣的地方徘徊,你的醜事會暴露出去,你要更加自重。魚津為什麼會說這些呢?

  美那子想著夢裡的事,想到這裡,她突然領悟到,魚津可能是在庇護自己。領悟到這一點的時候,美那子不由得在被窩裡猛地翻了個身。

  會不會是魚津為了不讓自己和小阪的醜事暴露而隱瞞著小阪的自殺真相?會不會小阪是自殺的,而魚津明明清楚卻裝著不知道。

  但是美那子隨即把自以為得到魚津庇護的想法趕一跑了。她想,不可能有這種事。同時也覺得奇怪,雖然是一瞬間的,但為什麼自己會產生這種想法,也許還在做夢吧。

  美那子在床上坐起來。現在她覺得自己已完全從夢裡一解放出來了。她想知道現在是幾點鐘。

  美那子重新躺下,可就是睡不著。想知道幾點鐘。就得開檯燈,但房間一亮,現在籠罩著自己的這個世界就會煙消雲散了。然而她此刻的心緒,卻是想把從夢中延續下來的時間原本不動地再保持一會。

  美那子在黑暗中眼睛睜得大大的,大約過了十分鐘或二十分鐘光景,忽然意識到自己從剛才起就一直想著魚津,不由得怔了一下,覺得其中有值得自咎之處。美那子不知不覺地又一次陷入剛才已經驅散了的思索之中;說不定魚津是在庇護自己。

  自己竟然會在深夜醒來,獨自在床上想著魚津。美那子意識到自己的邪念,趕緊拉起毛毯蓋住了半邊臉。她想:睡吧,別胡思亂想了。

  就在這時候傳來了教之助的說話聲,他說了些什麼沒聽清楚。美那子正想問他的時候,他又說了幾句話。這一下美那子明白那是夢囈,是用英語說的夢囈。

  美那子心裡想,幹嗎不用日語說夢話呢!她覺得自己和丈夫之間是有隔閡的,其程度和性質猶如自已不能理解丈夫的囈語。

  美那子直到遠處傳來電車聲時才睡著。醒來時已經八點了,比往常晚得多。她起來的時候,教之助的床上已經沒人了。

  美那子慌忙下床,睡衣也沒換就下樓。走到樓梯當中,和丈夫打了個照面,他身穿毛衣拿著報紙在上樓。

  「今天早上有點兒冷,當心傷風。」教之助說。

  和教之助面對面坐著用早餐時的美那子,已經和昨天夜裡的美那子有點兩樣了。美那子自己意識到了這一點。昨夜做了那樣的夢;夢中醒來後久久不能入眠,張大著眼睛胡思亂想——所有這一切她都厭惡了。

  從側面看著飯後讀報的丈夫,心想:自己對丈夫沒有什麼不滿,對丈夫十分尊敬,也十分信賴。正因為這樣,所以在和小阪有了關係以後,為了擺脫這關係而苦惱,得到了充分的懲罰。美那子在心裡反復地自言自語:我是愛丈夫的。

  可是美那子送丈夫上班以後,當她意識到自己正在反復自言自語「我是愛丈夫的」時候,突然覺得這是莫明奇妙的。自己追究自己是否對丈夫有愛情——世上哪有這樣的妻子!

  為了這一想法,美那子整整一上午離不開走廊上的椅子。她拿起了雜誌,可是那上面的鉛字一個也看不進。

  這種情況不是在今天才發生的,以往也有過好幾次。所不同的只是從來沒有象今天這麼深刻地思索過自己和丈夫的關係。自己愛丈夫,而丈夫也是挺愛自己的,照理,不該有什麼不滿的了。可是儘管這樣,自己的心裡卻仍然存在著隨時可能有失足危險的東西。

  美那子走到院子裡,在那裡踱來踱去,而後在角落裡發現地上有只不能動彈的小蜜蜂,她不覺蹲下身子瞅了一會兒。這只小動物還在動彈,可是已經失去起飛的能力了。

  「太太,有客人來。」

  聽到這聲音,她回過頭來,看見春校正從走廊上下來。美那子站起身來把木展齒對準小蜜蜂,猶疑片刻之後下決心把它踩死了。

  「誰呀?」美那子問走過來的女傭。

  「是一位叫小阪的。」

  「是姑娘嗎?」

  「是的。」

  「把她請到會客室吧。」美那子吩咐之後,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因為剛才踩死了小蜜蜂所產生的殘忍而悲哀的心緒纏住了她。

  美那子一走進會客室,早已坐在椅子上的阿馨立即站起來。美那子招呼道:「您來啦,歡迎!」

  「早就該來拜訪的,由於雜七雜八的事,所以……」阿馨有點拘束,說話時眼睛一直看著美那子的臉。

  美那子覺得這時的阿馨和前兩次遇見時都不一樣。前兩次都是在發生了小阪事件之後不久,她非但一點也沒有梳妝打扮,而且總讓人覺得有點心神不定的樣子。可是此刻,她那苗條而敏捷的體態卻顯得那麼沉著、嫺靜。

  美那子從她身上移開視線,說聲:「請:」阿馨坐下以後還時而抬起頭來,每次抬頭都注視美那子的眼睛。

  美那子覺得好久沒見過這麼潔淨的眼睛了。它映照出了自己的污穢,使自己感到難於正眼看她。

  「哥哥忌日那天大家都來了。本來很想通知您的,可是又覺得也許不通知您為好。」阿馨說完又補了一句:「我不知道是不是做錯了?」她那神色顯然是在說:我這樣自作主張不知道是否合您的意?

  和上次一樣,這次美那子又覺得阿馨誤解了自己和小阪的關係了。美那子覺得為難,可是事到如今,也只好由它去了。除此毫無辦法。正如那天在上野站的時候魚津講的那樣,解釋這事只不過是美那子自己感情上的問題,也許這正是他所說的利己主義吧。

  美那子用一些不太傷感情的話應酬著,儘量避免談到與小阪有關的話題。

  「您喜歡運動嗎?」

  「滑雪會點兒……不過,學生時代當過縣裡的選手。」

  看她那結實的身體是象搞滑雪運動的。

  「今天來拜訪是想給您幾張哥哥的照片。」

  阿馨說著站起身來,從窗臺上拿起藍色手提包。

  美那子對這個一味地把自己看作是她哥哥戀愛對象的年輕姑娘,又一次感到心煩。

  阿馨從包裡拿出一本照相簿,把它放在桌上說:「這是我最近清理的。家鄉還有許多哥哥的照片,我把手頭的先整理了一下。打算把它寄給母親。我想寄給母親以前,先請您從這裡面選出您所喜歡的兩三張。」

  阿馨鄭重地遞過照相簿。這一來,從禮節上說,美那子不得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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