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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可我覺得好象自己做了一件壞事,而且隱瞞著。」

  這時開車的鈴聲響了。魚津還想就剛才提到的問題談談自己的看法,但只好匆匆說了聲「好,那麼」,就上車了。

  「總之,我不贊成你把它講出來。你和小阪的事,除了我和你以外沒人知道。為了小阪,為了你自己,都不該講出去。你想講,這是你的自私自利,講出來後,也許你心裡會平靜些,可這是不受歡迎的。」

  火車開動了。可能是魚津的措詞強硬點了吧,美那子的表情突然悲戚起來,但她馬上轉過身去,舉起了手,大概是阿馨打開車窗探出頭來了。

  列車駛過鶴崗時,天開始亮了。魚津從鋪上下來,走到通道上,『透過窗子望出去。火車行駛在鋪有一層薄雪的平原上。

  他在盥洗室馬馬虎虎地洗了臉,回進來。這時睡在對面下鋪的阿馨也起來了。

  「睡著了嗎?」魚津問。

  「睡得很好。大約一小時前就醒了。再也睡不著,就去洗了臉,然後一直躺著。」

  聽她這麼說,魚津一看,確實象洗過了臉,臉上乾乾淨淨的,口紅擦得比昨天還濃一些。

  「再有一個小時不到就到了。我想媽媽會來車站接的。」阿馨這麼說。

  六點半,火車到達酒田站。下車後站在月臺上,感到早晨的空氣掠過臉頰時格外冷。剪票處周圍人很擁擠,魚津和阿馨便站在一旁,等人少一點時再走。

  「媽媽來了。您認得出嗎?」

  聽阿馨這麼說,魚津就朝剪票處那邊的人群望去,尋找小阪的母親。一位朝這邊張望的六十來歲的婦女的身影很快映人了他的眼簾。婦女身旁還陪伴著一個二十來歲、臉頰紅潤的姑娘。

  「是那位吧?和一個年輕姑娘在一起的。」

  「是的。旁邊那個姑娘是女傭。因為身邊沒有孩子,媽媽就把她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喜愛她。您看,比起我來,媽媽是不是更象哥哥?」

  阿馨雖然這樣問了,可是這麼遠遠地望過去,魚津看不出小阪的母親到底象兒子還是象女兒。

  一走出剪票處,小阪的母親就帶著笑臉走過來。

  「遠道而來,難得啊!回頭再慢慢談,我先感謝您,這回多叫您操心啦!」她說著,輕輕地點了一下頭。那個表情不像是來接一個報告兒子訃聞的人的。內心一定是悲傷的,可臉上絲毫不露出悲傷或沉痛。看她那恬淡的舉止,好象是在迎接普通的遠方來客。

  「汽車呢?」阿馨問。

  「喏,等在那兒。請吧!」

  母親領頭往停車的方向走過去。站前廣場上細雪紛飛,然而地上並沒積雪。

  魚津、阿馨、母親依次上了車。臉頰紅潤的姑娘坐在司機旁。

  乘車從車站到小阪家只有五、六分鐘路程,就在日和山公園的坡道腳下。從車站一帶望過去,那兒的地勢相當高。據說那一帶是酒田市中靠近山嶺的最清靜的地方。

  在家門口下了車。這是個用黑色院牆圍著、氣派相當大的邸宅,外觀上難以相信裡面只住著母親和女傭。

  「就是這裡。鄉下的老房子,挺怪相的。」阿馨這語氣像是在預先打招呼。她先讓母親和女傭進去,然後作嚮導似地和魚津並肩邁進牆門。

  打開正面大門,有一條泥地通道伸向裡面,魚津跟在阿馨後面,順著這條通道走進去。通道向左轉彎,轉彎盡頭像是廚房間。

  突然,朝著通道的幾個房間當中的一扇拉窗打開了,小阪的母親探出頭來說:「請進來。」

  「這房子氣派真大!」魚津不由得發出讚歎聲。他站在泥地上仰望天花板上露在外面的屋樑。用的是又粗又硬的木料,這在東京一帶是看不到的。一看就是世家邸宅的派頭。可是屋外泥地寬大,使人感到冷颶颶的。

  魚津脫下鞋子,走進有火爐的飯廳模樣的房間。

  從廚房間進來的阿馨說:「隔壁房間裡放著哥哥的照片。」

  那意思大概是說:這裡是小阪的老家,到了這裡就請你和哥哥見見面吧。

  魚津、小圾的母親。阿馨三個人一起走進了隔壁房間。這裡光線不足,室內昏暗。等到眼睛適應後,才看到屋子角落裡有個方檯子,臺上豎著一張放大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圾乙彥穿著登山服,手拿登山鎬。照片前面的花瓶裡插著兩三朵薔薇花。

  一般是要設佛壇的,大概是因為小阪的屍體還沒有找到,所以才這樣擺設的吧。豎著的照片沒有淒慘的氣氛,不像是在紀念死者。

  魚津還記得小阪的這張照片,那是在大學三年級的夏天,兩人一起攀登槍岳峰時拍攝的。是魚津用小阪的照相機拍的。

  「阿馨要我在您來的時候不要哭。其實,我一個人的時候也是不哭的。乙彥是憑著自己的愛好去做的。為了這個丟了生命,也是他心甘情願的吧,真的,長期以來,承蒙您照顧了。我不知道聽他叫過幾千遍『魚津、魚津的』啦。」小圾的母親說這話時的語氣是爽朗的。

  大家回到飯廳後,魚津鄭重其事地向小阪的母親說了些弔唁的話,又把遇難前後的情況詳細敘說了一遍。說話時,他儘量避免刺激母親的情緒。小阪的母親頻頻點頭,待他講完便說:「這孩子,中學時代就常常半開玩笑地說:『媽,我死也不死在炕頭上。』現在這句話應驗了。可是我這麼想——男子漢嘛,應該憑自己的意志,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反正人生只有一次。乙彥是幹了自己喜歡幹的事而丟失生命的,憑這一點,我想他是心滿意足的。」

  小阪的母親終究難免熱淚盈眶,可是說話語調還是那麼清晰。坐在旁邊的阿馨看到母親老淚橫流,便提醒她:「媽,別哭呀!」

  母親說:「我沒哭。你看,我一點兒也沒哭啊。眼淚要流出來,那有什麼辦法,它自己流出來的。」說著就笑起來了。然後笑著拿手絹擦了眼睛,「你們倆肚子餓了吧。」說完就站起來,好象是為了結束這個悲傷場面似的。她的動作是那麼敏捷,不象六十來歲的人。

  魚津覺得阿馨說得對,她和小阪比較起來,母親更象小阪,臉形一模一樣,性格也象。也許阿馨象十年前去世的父親,據說他是在本地一家銀行當過經理的。她似乎比母親和哥哥都更堅強,能夠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讓它流露出來。

  吃過早飯後,魚津想起了十萬元奠儀,把它拿出來遞到母女倆面前。

  「您這是幹什麼呀!乙彥要吃一驚的。」母親不肯收。可是不收的話,魚津心裡不好過。於是說:「那就這樣吧,請您把這份奠儀充當挖掘乙彥遺體費用的一部分吧。反正為了乙彥,還得請您往山裡跑幾趟的。」

  「那不用操心,這樣的旅費,要多少公司都會給的。」

  「別說大話啦,難道您身上背著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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