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癌症樓 | 上頁 下頁
一四五


  稍稍喘息了一會兒,奧列格打聽到,這裡將要出售的不是女式短衫,就是毛衣之類。他悄聲罵了一句娘,離開了長隊。

  另外兩股人流湧到哪裡去了,此時他已無法找到。每一個方向都有人前往,所有的櫃檯旁都人擠人。有一個櫃檯前人擠得較多,他估計緊俏的東西就在這裡。人們在等著買廉價的深底盤子。售貨員正在拆箱。這倒挺合適。烏什一捷列克沒有這種深底盤子。卡德明夫婦用來喝場的盤子都有點破損。帶一打這樣的盤子到烏什一捷列克去倒是個好主意!不過,帶到那裡之後,想必都會變成碎片。

  接下來奧列格就在這百貨商店的上下兩層隨意閒逛。他在攝影部看了看。戰前不可能搞到的照相機及其各種附件,如今充滿櫃檯,撩惹顧客掏錢購買。搞攝影——這也是奧列格未能實現的童年幻想之一。

  他對一些男式風雨衣十分中意。戰後他曾希望買一件普通人穿的那種風雨衣,認為男人穿在身上挺漂亮。然而,買這樣一件衣服他現在得付350盧布——相當於一個月的工資。奧列格繼續往前走。

  他沒在任何櫃檯買任何東西,可他的心情卻好像口袋裡的錢鼓鼓囊囊似的,只不過什麼也不需要罷了。肚子裡的酒也在蒸發,使他興奮。

  有一個櫃檯在賣合成纖維襯衫。奧列格知道「合成纖維」這個詞兒:所有烏什一捷列克的婦女,只要聽到這個詞兒,馬上就往區百貨商店跑。奧列格看了看這種衫襯,摸了摸,覺得挺不錯。他看中了綠底白條的一件。(可是那襯衫價值60盧布,他無法買下來。)

  就在他對著襯衫思量的時候,一個身穿高級大衣的男子走到櫃檯前。他不是來看這種襯衫,而是看絲綢襯衫。此人彬彬有禮地問售貨員:

  「訪問,像這種50號的襯衫你們有37號領子的嗎?」

  奧列格不禁哆喀了一下!不,他左右兩側好像被人同時用挫刀挫了一下!他驚恐地猛然回頭,看了看這個臉刮得乾乾淨淨、哪兒也沒有一點劃痕的男子——頭戴細氈禮帽,白襯衫上系著一條領帶。就奧列格的神態來說,要是對方就勢打他一個耳刮子的話,那兩人中必然有一個會馬上從樓梯上飛滾下去。

  怎麼??人們在戰壕裡變得酸臭,人們被扔進陣亡將士公墓和北極凍土坑裡,人們一次、兩次、三次被關進勞改營,人們在遞解囚犯的車廂裡凍得發僵,人們為了掙得一件帶補丁的棉襖就得累死累活地搶動鎬頭,而這個有潔癖的傢伙不但記得自己襯衫的號碼,甚至還記得自己領口的尺碼?!

  就是這所謂的領口尺碼把奧列格徹底擊潰!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領子還有單獨的尺碼!他抑制住自己受到傷害的呻吟,離開了襯衫櫃檯。竟還有領口尺碼!為什麼要有這麼講究的生活?返回這樣的生活中去又是為了什麼?如果要記住領口的尺碼,那就得忘掉別的東西!那可能是更重要的東西!

  這領四尺碼問題簡直攪得他筋疲力盡了……

  走到日用雜貨部,奧列格想起葉連娜·亞曆山德羅夫娜一直想買一隻輕便的蒸汽熨斗,雖然她並沒托他捎回去。奧列格希望這種熨斗沒貨,就像需要的東西通常總是買不到那樣,那麼他的良心和肩膀就可以同時擺脫重負。然而,女售貨員把貨架上這樣一隻熨斗指給他看。

  「可是,姑娘,這的確是輕便型的嗎?」科斯托格洛托夫掂了掂熨斗的重量,有點懷疑。

  「我幹嗎要騙您?」女售貨員把嘴一撇。她那神態好像目中無人似的,始終沉入遐想之中,似乎眼前來來往往的不是實有其人的顧客,而是他們騰俄的影子在輕輕移動。

  「我不是說您騙我,而是說您會不會弄錯了?」奧列格說出了這樣一種設想。

  女售貨員無可奈何地回到現實生活中來,為移動一件實物仿佛作出了驚人的努力,她把另一隻熨斗放在奧列格面前。她再也沒有剩餘的氣力對他作什麼口頭解釋了。她又飛往虛幻玄妙的境界去了。

  瞧瞧,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輕便型的熨斗果然輕一千克。他有義務把這熨斗買下來。

  不管那姑娘為取熨斗累得多麼筋疲力盡,她還是得用疲憊的手給他開取貨單,還得畝動無力的嘴唇說:「到核查處去取。」間要核查什麼?核查誰?奧列格完全忘了。嗅,回到這個世界可真不容易!)現在,是不是還得由她移動腳步把這只輕便熨斗拿到核查處去?奧列格覺得自己攪亂了這位女售貨員的冥思遇想,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熨斗放進了行李袋後,肩膀立刻感覺到它的分量。奧列格穿著軍大衣已愈來愈覺得悶熱了,得趕快離開這百貨商店。

  但就在這時,他從一面直頂到天花板的落地大鏡子裡看到了自己。雖然一個男人停下來對鏡自照會感到不好意思,但這樣的大鏡子在整個烏什一捷列克也找不到。況且,他已有十年的光景沒有在這樣的鏡子裡照見過自己。於是,他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想,起先從遠處端詳了一番,然後走近些照,接著再走近些。

  他自以為是個軍人的樣子,哪知已沒有一點軍人的氣概了。只有這件大衣和這雙靴子還有那麼一點士兵大衣和靴子的影子。而且,他早就有點駝背,腰板挺不直了。而不戴帽子,不束皮帶,他實在不像一個士兵,倒是像一個逃亡的囚犯或到城裡來買賣東西的鄉下人。而這至少要有一股子剽悍勁兒,可是科斯托格洛托夫看上去懶懶散散,這論邋遢,且疲憊不堪。

  他還是不看自己的好。在沒看到自己的模樣之前,他還以為自己像個勇猛的戰士,瞧行人居高臨下,看女人也平起平坐。可現在,背著這個相當寒磣的、早已不是士兵所用而更像討飯袋的行李袋,他要是站在街頭伸出手,定會有人扔小錢給他。

  可他還得去見薇加呢……這副模樣如何去見她?

  他又走了一陣,來到服飾用品部,或者叫做禮品部,反正是賣婦女飾物的地方。

  一些婦女在喊喊喳喳地試這試那,挑挑揀揀,這個腮幫下部有一道疤痕、既不像士兵又不像乞丐的漢子走到她們中間停下,呆立不動,傻乎乎地看著。

  女售貨員冷冷一笑,思量著他想買點什麼送給鄉下的心上人呢?同時,她還留心盯著,怕他順手撈走什麼。

  但他什麼也沒讓售貨員拿過來看,手什麼也沒碰。他只是站在那裡傻乎乎地看。

  這個閃耀著玻璃、寶石、金屬、塑料等各種光澤的部門,猶如一道塗了磷光粉的攔路杆橫擋在他愁眉不展的低垂的額前。科斯托格洛托夫的額頭不能把這攔路杆撞斷。

  他明白了。他領悟到買一件飾物送給女人,替她別在胸前或圍在脖子上——這是很美妙的。要是他不知道,不記得,倒也無可指責。但現在他是如此強烈地意識到這一點,那末,從這一分鐘開始,似乎他就無法空著手去見額加了。

  然而,奧列格不能、也不敢送任何禮物給她。貴重的東西連看也不必看。可便宜的東西,他知道什麼呢?瞧,這些胸針,這些帶別針的刻花飾物,尤其是這枚鑲有許多熠熠閃亮的玻璃晶體的六角形胸針,不是挺好看嗎?

  不過,也許這俗不可耐?…他不定一個有鑒賞力的女人甚至會羞於把這樣的東西接到手裡?……也許這類東西早已沒有人戴,不時興了?…人們戴什麼和不戴什麼,他哪兒知道?

  再說,到別人家裡去借宿,舌頭發僵,臉漲得通紅,把一枚胸針遞過去——這算怎麼回事?

  有如擊木遊戲中的木棒,彆扭的感覺接二連三地將他擊倒。

  這個世界的全部複雜性似乎都凝集在他的眼前:又得瞭解女人的時尚,又得善於選購女人的飾物,得使自己在鏡子面前看上去體面,還得要記住自己領子的尺碼……而該加正是生活在這個世界裡,這一切她全都知道,並且自我感覺良好。

  他感受到一種困窘和沮喪的情緒。如果要到盛加那裡去的話,那麼現在正是時候,此刻就該去!

  可是他不能。他失去了那股衝動的激情。他害怕了。

  是百貨商店將他們分隔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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