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癌症樓 | 上頁 下頁
一四四


  行人中誰也沒有因看到奧列格而高興,可是他見到所有的人都感到高興!他高興的是自己又回到了他們中間,回到了街上所有的一切中來!在他新創造的世界裡,沒有一件事物在他看來是乏味的、愚蠢的或醜惡的!幾個月、幾年的生活也比不上今日這登峰造極的一天。

  小商亭在賣盛在紙杯裡的冰淇淋。奧列格已不記得這樣的小紙杯還是在什麼時候見過。於是乎,1個半盧布又飛走了!他把曾經被青火燒穿、被子彈打破的行李袋挎在肩後,騰出兩手,用小木片一層層刮著冰淇淋吃,走得更慢了。

  這時,落入他眼簾的是一家坐落在背陰處、帶大櫥窗的照相館。奧列格用胳膊肘支在鐵欄杆上,久久地端詳著櫥窗裡的那種經過淨化的生活和經過美化的那些面容,不消說,對姑娘們看得尤為仔細,櫥窗裡的照片也數她們的最多。她們中的每一個人先是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然後是攝影師把她們的頭轉來轉去,十來次移置燈光,之後拍下幾張,從中選出最好的一張加以修飾,差不多要從10個這樣的姑娘裡選出一個來陳列櫥窗,這奧列格都知道,但他仍然樂於仔細地看,樂於相信生活就是由這樣的姑娘們組成的。為了補償逝去的歲月,為了補償他所不能活著見到的一切,同時也為了補償如今他被剝奪的一切,他盡情地看啊,看啊,不怕難為情。

  冰淇淋吃完了,該把紙杯扔掉,但杯子是那麼乾淨、光滑,奧列格想到:路上用它喝水倒是挺好的。於是他把紙杯塞進行李袋裡。把小木片也藏好了——說不定也能派上用場。

  再往前走,他看到一家藥房。藥房——這地方也很有意思!科斯托格洛托夫立即走了進去。裡邊那整潔的長方形櫃檯,一張挨著一張,夠瞧上一整天的。這裡陳列的東西,在一個勞改營囚犯的眼裡,全都是稀世珍品,都是在那個世界裡幾十年所未見到過的,其中有些東西即使奧列格在失去自由之前曾經見過,現在也很難叫出它們的名稱,或者記起它們有什麼用處。他帶著怯生生的野人似的目光端詳著各種鍍鎳的、玻璃的和塑料的藥盒、藥瓶。往下看還有一包包的草藥,上面帶有功效說明。奧列格是非常相信草藥的,但是,他所需要的那種藥在哪兒呢?……再往前是一排片劑櫃,裡面的新藥到底有多少,簡直叫不出名稱來,而且都是聞所未聞的。總之,單單是這家藥房就給奧列格打開了一個觀察與思考的整個大千世界。但他從一個櫥櫃走到另一個櫥櫃,歎了口氣,只按卡德明夫婦的要求問了一下有沒有水溫計、小蘇打和灰錳氧。水溫計沒有,小蘇打也沒有,而只叫他到收款處去付3個戈比,賣了些灰錳氧給他。

  後來,科斯托格洛托夫在取藥處排了20分鐘左右的隊,行李袋雖已從肩上卸下,但還是覺得悶熱。他畢竟有些動搖:這藥要不要買?他把昨天我加交給他的3張同樣的處方拿出一張遞進小窗口。他希望這種藥沒貨,整個問題也就不存在了。可是這藥這裡有。小窗裡的人開給他一張58盧布零幾戈比的付款單。

  奧列格甚至發出了輕鬆的笑聲從窗口走開。在他生活道路的每一步中「58」這個數字老是追隨著他——對此他絲毫不覺得奇怪。但是,要他付175盧布配3張藥方的藥——這可是太過分了。這筆錢他可以過一個月的日子。他本想即刻把藥方撕碎扔進痰盂,但考慮到該加有可能問起這事,便又把它們收藏了起來。

  真捨不得離開藥房裡這些鏡子一般光潔的擺設。然而天氣愈益變熱,充滿歡樂的一天在向他召喚。

  今天,還有許多值得高興的事情等待著他。

  他從容不迫地走著。從一個櫥窗走向另一個櫥窗,像牛旁草似地碰到什麼就掛住。他知道,每走一步都會有意外的發現。

  果然,映入眼簾的是郵局,而窗內的廣告寫著:「請打傳真電報?」真令人震驚!10年前幻想小說裡描繪的東西如今已在招待行人。奧列格走進去。郵局裡貼著33個可通傳真電報的城市名單。奧列格開始考慮——給誰和往哪兒打傳真電報?但是,在所有這些分佈在占世界陸地面積六分之一土地上的大城市裡,他能用自己的筆跡送去喜悅的人連一個也想不起來。

  不管怎樣,為了得到較為真切的感受,他走到小窗口跟前,要求讓他看一下電文的表格,並瞭解一下字體的大小規格。

  「電報機壞了,」一個女人回答他。「打不出去。」

  啊,打不出去!那就讓它見鬼去吧。這樣倒是比較合乎習慣。似乎心裡也比較坦然。

  他繼續往前走,看到一些海報。那是一家雜技團的和幾家電影院的廣告。每一家似乎都有日場,但他不能把賜給他周遊大千世界的這一天的寶貴時間在這上面浪費。要是當真會留在這城裡住上幾天,那倒不妨去看看雜技:要知道,他可還跟個孩子差不多呢;要知道,他可是剛剛出生呢。

  從時間上來看,這會兒到該加那裡去大概是比較合適的。

  假如他當真要去的話……

  怎麼能不去呢?她是朋友。她是真心誠意邀請的,甚至有點不好意思。在全城她是他推一的親人般的知心人,他怎能不去呢?

  他自己內心深處最想望的一件事就是去找她。哪怕沒看完這城市的大千世界,他也要去找她。

  但是,總好像有什麼東西將他阻攔,不時拋出這樣那樣的理由:也許為時尚早?她可能還沒有回去或者家裡還沒有來得及收拾。

  那就再晚一些……

  每走到一個十字路口,他總要停下來尋思:千萬不要猜錯了方向,往哪兒走更好呢?他不向任何人打聽,全憑他的古怪念頭選擇街道。

  就這樣,他來到一家酒店——不是賣瓶裝酒的那種酒店,而是擺著一隻只酒桶的鋪子:光線半明半暗,地上半幹半濕,空氣中帶有一種特殊的酸味。原來這是一家古老的小酒店!店主直接從桶裡把酒注入杯中。這低檔的酒兩個盧布一杯。跟那烤羊肉串相比,這的確很便宜!於是科斯托格洛托夫從內衣口袋裡掏出又一張洲盧布的票子將它兌開。

  酒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味道,但一杯下肚,他那虛弱的腦袋便開始曼乎起來。當他走出酒店並繼續往前走的時候,便更覺得生活可愛了,雖然從一大早生活就向他表示好感。他的心境變得如此輕鬆和愉快,似乎什麼也破壞不了他的情緒。因為生活中一切糟糕的事情他都經歷過來了,而餘下的任何事都不可能更壞。

  今天,還會有許多值得高興的事情等待著他。

  大概,再遇到一家酒店的話,他還會喝上一杯。

  但是他沒有再看到酒店。

  他看到的倒是密密麻麻的一群人,他們把整個人行道都塔塞了,以致行人只能從馬路上繞過去。奧列格心想,定是街上出了什麼事。其實並沒有出事,人們都面朝梯階和大門在等著什麼。科斯托格洛托夫昂起頭來一看,「中央百貨商店」幾個大字赫然在目。這就完全可以理解了:一定有緊俏商品出售。不過,究竟出售什麼呢?他問了一個男人,又問一個女人,後來又問另一個女人,但大家都擠得緊緊的,誰也沒回答出個名堂。奧列格只是瞭解到,現在正好快到開門的時候。好吧,既然是命運的安排。奧列格也擠進那人群裡去。

  過了幾分鐘,兩個男子把寬闊的大門打開,膽怯地打著手勢,試圖緩和前排的勢頭,但接著就像躲避馬隊一般閃過一旁。等在最前面幾排的都是年輕的男男女女,他們一下子都湧進了大門,隨後順著正面的扶梯沖向二樓,其動作之迅速,也許只有這座大樓起火他們要逃生才能達到那種程度。其餘的人也擠了進去,每人都按各自的年齡和體力所允許的程度順著梯級往樓上奔。人流似乎分出來一小股在一樓散開,但主流沖向二樓。在這衝鋒的激浪中,不可能從容地往上走,所以黑髮蓬亂的奧列格背著行李袋也往樓上奔跑(擁擠的人堆裡有人罵他「丘八」)。

  到了樓上。人流立即分叉:人們朝3個不同的方向奔去,拐彎時小心翼翼,提防在鑲木拼花地板上滑倒。只一瞬間奧列格就得作出選擇。可是他哪能作出什麼判斷呢?他碰運氣地跟在最胸有成竹的那些人後面奔去。

  原來他排在針織品部迅速延伸開來的一條長隊的隊尾。幾個穿淺藍色工作服的女售貨員卻打著呵欠不慌不忙地走來走去,仿佛根本沒看見這擁擠的長隊,準備熬過又一天無聊空虛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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