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癌症樓 | 上頁 下頁
一三五


  「你可以去檢查。」

  她又跑了出去。

  前廳裡依然有人端著盛有黃色液體的玻璃罐送往化驗室。依然有一些衰弱不堪、模樣難看的病人坐在那裡等候床位,有的人就那麼直挺挺地躺在長椅上。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看待這一切甚至態度超然:他已用事實證明自己是個堅強剛毅的人,不在乎客觀環境如何。

  拉夫裡克提著爸爸的手提箱。卡芭身穿杏黃色夾大衣,上面綴有許多大鈕扣,她滿頭是馬鬃似的古銅色頭髮,由於高興而顯得年輕了些;她向護士長點了點頭,表示告別,隨即挎著丈夫的胳膊往外走。瑪伊卡在另一邊挽著父親的胳膊。

  「你瞧她頭上的那頂小帽多漂亮!你瞧,那頂小帽是新的,帶條紋的!」

  「帕沙,帕沙!」後面有人在喊。

  他們都回過頭去。

  恰雷正從外科病房走廊那裡過來。他看上去精力極其充沛,甚至臉色也不黃了。他身上僅有的病人跡象就是醫院裡的一件病號服和一雙拖鞋。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愉快地跟他握了握手,並對妻子說:

  「你瞧,卡芭,這位是醫院這個戰場上的英雄,你們認識一下!他的胃全被切除了,可是還照樣那麼樂呵呵的。」

  在跟卡皮托利娜·馬特維耶夫娜見面行禮的時候,拾雷不由地把腳跟一靠,姿勢優美,而腦袋微微一側,一方面是為了表示敬意,另一方面是為了顯得快活。

  「那末電話呢,帕沙!你得給我留個電話號碼!」恰雷打斷了他的話。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假裝在大門口耽擱了一會兒,沒有聽清他的話。恰雷的為人固然不錯,但畢竟屬￿另一個圈子,觀念也屬￿另一個層次,跟這樣的人交往也許會有失體面。魯薩諾夫想找一個比較得體的藉口給予拒絕。

  他們走到臺階上,恰雷立刻打量了一下已被帕夫裡克調過頭來準備啟動的「莫斯科人」牌小轎車。他憑眼睛估了信這輛車的成色,不是問「你的嗎廣而是直接問:

  「跑了多少千米?」

  「還不到一萬五。」

  「那為什麼輪胎已磨成這個樣子?」

  「是啊,這種情況是有的…再說,工人造出來就這麼個質量…」

  「我來幫你搞一副怎麼樣?」

  「你能有辦法嗎?!馬克西姆盧?」

  「你這點小事算啥!輕而易舉!你把我的電話也記下好了,你寫!」他一個指頭點在魯薩諾夫胸前。「等我出院以後,一個星期之內保證辦到。」

  這就用不著想什麼藉口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從記事本上撕下一頁,把單位裡和家裡的電話號碼都抄給了馬克西姆。

  「這就行了!我們可以電話裡談!」馬克西姆這才算是跟他告別。

  瑪伊卡彎身鑽進車內的前座,父母則坐在後面。

  「咱們將會像朋友一樣!」臨別時馬克西姆還讓他們寬心。

  車門砰砰地—一關上了。

  「我們將會健康地活下去!」馬克西姆喊道,並像「前線連隊」那樣握緊了拳頭。

  「喂,你說現在該動什麼?』啦夫裡克在考瑪伊卡的駕駛知識。「是馬上發動嗎?」

  「不!得先檢查一下是不是處在空檔的位置上!」瑪伊卡回答得很利索。

  他們的汽車啟動了,時而濺起坑窪裡的水,在矯形科大樓旁邊拐過去。那裡,一個穿灰色病號長衫和高統靴的瘦高挑兒恰好在瀝青路面正中不慌不忙地散步。

  「暗,好好向他按幾下喇叭!」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看見了以後馬上就說。

  拉夫裡克按了喇叭,聲音短促而尖厲。瘦高挑兒猛地向分邊一閃,回過頭來。拉夫裡克加大了油門從那人身旁10釐米的地方駛過去。

  「這個人我管他叫啃骨者。你們無法想像這個傢伙是多麼讓人討厭,嫉妒心有多重。對了,卡芭,你見過他。」

  「這有什麼可奇怪的,帕西克!」卡色歎了口氣。「哪兒有幸福,那裡就有嫉妒。你想成為一個幸福的人,總免不了惹人嫉妒。」

  「這是一個階級敵人,」魯薩諾夫嘟噥著。「如果是在另一種情況下……」

  「剛才就該把他軋死,你幹嗎讓我按喇叭?」拉夫裡克笑了起來,並回頭看了一眼。

  「你別亂轉腦袋!」卡皮托利娜·馬特維耶夫娜嚇了一大跳。

  汽車果然往旁邊一拐。

  「你別亂轉腦袋!」瑪伊卡重複了一句,格格地笑了起來。「我可以轉腦袋嗎,媽媽?」說著,她一會兒從左邊,一會兒從右邊把小腦袋轉向後面去。

  「我可不讓他帶著姑娘們去兜風,這他可要明白!」

  汽車駛出醫療中心的大門以後,卡色將車窗上的一扇玻璃搖下來,把一件不知什麼小東西往車後扔了出去,並說:

  「但願再也不要到這鬼地方來!你們誰也不要回頭看!」

  而科斯托格洛托夫卻在車後向他們大聲罵娘,罵了一連串的髒話。

  不過他心裡想的卻是:這頗有道理,自己出院時也一定要上午離開。如果按通常那樣在中午出院,對他是很不方便的,因為那麼一來他就哪兒也來不及去了。

  醫院裡已答應明天讓他出院。

  今天陽光燦爛、明媚,氣溫愈益升高。一切都很快被曬熱。烤幹。在烏什一捷列克,大概人們也已經在翻創宅旁園地、整修灌溉溝渠了。

  他一路散步,一路遐想。多麼幸福啊:在刺骨嚴寒的時節離開了烏什一捷列克,準備死在這裡,如今回去恰好是春天,可以把自己的一小塊園地種上作物。把種子理進土裡,然後看它怎樣破土而出——這是極大的樂趣。

  只不過人家種園地都是對對夫婦一起,而他是獨自一人。

  他走著走著,不由地想到一個主意:去找護士長。當初米塔曾把他拒之門外,說醫院裡「沒有床位」,如今這已成為過去。他倆早已互相熟悉了。

  米塔坐在樓梯下自己那沒有窗戶、全靠電燈照明的小屋裡(從院子裡進來,肺部和眼睛都有點受不了),把一些登記卡片從這一疊搬到那一疊上去。

  科斯托格洛托夫低頭鑽進矮小的門框,說道:

  「米塔!我有件事求您。非常希望您能幫忙。」

  米塔昂起她那並不柔和的長臉。這姑娘生就這麼一張不討人喜歡的臉,直到40歲都沒有一個男人試圖吻一吻,摸一摸,所以,凡是能夠使它顯得富有生氣的溫柔表情,始終未能表現出來。米塔已成為一匹只知幹活的老馬。

  「什麼事?」

  「我明天出院。」

  「我非常為您高興!」米塔心地善良,只是乍看起來有點凶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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