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癌症樓 | 上頁 下頁 |
一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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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其他方面,我可以這麼告訴您:您很少說假話,您懂嗎?您至少不那麼卑躬屈膝,這一點您可要珍惜!你們被逮捕,而我們則被驅趕到大會上去批鬥你們。你們被判處死刑,而我們則被逼著站在那裡鼓掌,表示擁護判決。豈止是鼓掌,連槍決也是人們要求的,是的,是要求的!您大概記得,當時報上是怎麼寫著的:『全體蘇聯人民瞭解到這些無比卑劣的罪行,無不義憤填膺,就像一個人一樣……』您可知道『就像一個人』這種提法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所有我們這些各不相同的人,忽然間,『就像一個人一樣』了!鼓掌時還必須把手舉得高高的,好讓旁邊的人以及主席團都看得見。有誰不想再活下去了呢?誰敢出來為你們辯護呢?誰敢唱反調?這樣做的人如今在哪兒?……連棄權都不行,哪裡還敢反對!有一個人在表決槍斃『工業党』成員時棄了權,立刻引起大喊大叫:『讓他說清楚!讓他擺出理由來!』那人站了起來,聲音乾澀地說:『我想,從十月革命到現在快12年了,可以找到別的手段來制止……』啊,這個壞蛋!同夥!代言人…到第二天早晨,格伯烏一張通知把他傳去。從此一輩子留在那裡。」 這時,舒盧賓用脖子做了一個奇異的螺旋式扭動的姿勢,腦袋轉了個圓圈。坐在長凳上前俯後仰的他,就像棲木上的一隻蹲夠了的大鳥。 科斯托格洛托夫竭力不現出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 「阿列克謝·菲利波維奇,這全看抓的是什麼問兒了。你們要是處在我們的地位,也會吃苦頭;而我們要是處在你們的地位,也會充當那樣的打手。不過,像您這樣看透個中原委的人,精神上不免受到煎熬。有的人很快醒悟了。至於一直信以為真的那些人,精神上倒也輕鬆。他們即使雙手沾滿了血,也不覺得是血,因為他們糊裡糊塗。」 老頭那貪婪的目光斜著向他一掃: 「誰會信以為真?」 「就說我吧,也曾信以為真過。在對芬蘭的戰爭以前。」 「可是有多少人信以為真呢?有多少人糊裡糊塗呢?對不懂事的小青年自然不能苛求。但是要我承認,我們的老百姓一下子都變成了頭腦遲鈍的人——我做不到!我想不通!過去有過那樣的情況:地主老爺站在臺階上胡說八道,莊稼人在下邊聽著只是暗暗發笑;老爺也看見了,管事的在旁邊也覺察到了。到了行禮的時候,大家『就像一個人一樣』對他彎腰。這難道意味著莊稼人把地主老爺的話信以為真?那麼什麼樣的人才會信以為真呢?」舒盧塞交性激動不已。他的臉在強烈的情感衝動下,整個兒變了樣:沒有一個器官無動於衷。「一會兒說,所有的教授、工程師都成了暗害分子,他會信以為真?一會兒說,國內戰爭時期的那些優秀師長是德田間諜,他會信以為真?一會兒說,列寧的那些久經考驗的老戰友是十惡不赦的叛徒,他會信以為真?一會兒說,他所有的朋友和熟人是人民公敵,他也會相信?一會兒說,千百萬俄羅斯士兵背叛了祖國,這他都相信?一會兒說,成批成批的男女老少都被斬盡殺絕,他會統統信以為真?請問,要是這一切他都信以為真,那他自己又是什麼人?對不起,他豈不是傻瓜?!請原諒,難道全體人民都成了傻瓜?!人民是聰明的,而且要活下去。大多數的人信守著這樣一條原則:熬過一切,活下去!將來,歷史面對著我們每一個人的墳墓問起『他是何許人物?』那就只能借助於普希金的詩句了:…… 在我們這醜惡的世紀,無論在哪一種自然領域裡,人都無非是暴君、叛徒或因犯。」 奧列格哆喀了一下。他不知道這幾行詩,但其中蘊含著銘刻于人心的那種思想是毋庸置疑的,作者和真理都有血有肉。 舒盧賓舉起一個粗大的指頭沖著他揚起: 「普希金的詩裡甚至沒有給傻瓜留下一席地位。儘管他知道,世上隨時可以遇到傻瓜。不,我們只能在三者之間作出抉擇。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沒有坐過牢,而且,確信自己不是暴君,那就是說……」舒盧賓淒然一笑,咳嗽起來,「那就是說……」 在咳嗽過程中,他那坐著的軀體前後搖晃。 「您以為這樣的日子比您的好過嗎?我提心吊膽過了一輩子,現在很願意跟您換換呢。」 跟他一樣,科斯托格洛托夫也縮著個脖子坐在狹窄的長凳上,前俯後仰他晃動著身子,像一隻羽毛蓬鬆的鳥蹲在棲木上。 他們始起的兩腿在各自面前的地上投入清晰的斜影。 「不,阿列克謝·菲利波維奇,這樣下定論過於輕率,也過於苛刻。我認為寫告密信、充當證人之輩才算叛徒。這樣的人也是數以百萬計的。假定囚犯同告密者的比例是二比一,就算三比一吧,他們的人數豈不也是以百萬計?但是,把所有的人都算作叛徒,就未免太偏激了。普希金也是一時激動才那麼說。在暴風雨中樹木被折斷,而草只是倒伏,難道能說小草出賣了大樹?剛才您自己就說過:熬過去——這就是人民的守則。」 舒盧賓整個面部都堆起了皺紋,皺得嘴巴變成了一條線,兩 只眼睛不見了。本來是圓鼓鼓的大眼睛,此時已經消失了,眼窩裡只剩下一堆皺皮。 皺紋終於舒展開來。還是那淡褐色的虹膜,四周圍著微微泛紅的眼白,但目光比先前澄淨了些: 「說得好聽一點,這可以叫做合群性。是一種害怕單獨留在隼體之外的心理。這不是新發現。弗蘭西斯·培根早在16世紀就提出了這種學說——關於偶像的學說。他說,人們不喜歡靠純粹的經驗過活,他們寧可讓偏見污染經驗。這些偏見就是偶像。培根把它們稱為種族偶像、洞穴偶像……」 他說到「洞穴偶像」時,奧列格的想像中便出現了一幅穴居時代的情景:洞穴中央燃著一堆黃火,整個洞內煙霧騰騰,野人在烤肉,洞穴深處豎立著的一座藍幽幽的偶像依稀可辨。 「……劇場偶像……」 這種偶像放在哪裡?前廳裡?舞臺的帷幕上?不,比較體面的位置當然是在劇院廣場的花壇中央。 「劇場偶像是什麼?」 「劇場偶像——這是指別人的權威性意見,別人在探討自己不曾親身體驗過的事物時喜歡把這類意見奉為指導思想。」 「哦,這種情況是多麼普遍!」 「有時自己也有親身體驗,但還是覺得相信權威的意見更合適。」 「這種人我也見過……」 「另一類劇場偶像則指與科學論點牽強附會地聯繫。一句話,是自願把別人的謬誤接受下來。」 「說得好!」奧列格非常讚賞。「自願把別人的謬誤接受下來!確實是這樣!」 「最後,還有市場偶像。」 「嗅!這是最容易想像的!人頭攢聚的集市上聳立著一座雪花石膏的偶像。」 「市場偶像——這是由於人們互相聯繫和交往而導致的謬誤。這是使人的頭腦受到禁煙的一些謬論,因為人們習慣于沿用強姦理智的說法。舉例來說:人是公敵!異己分子!叛徒!於是人人與其劃清界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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