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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舒盧賓繃著臉接過報紙就想回去,但這時科斯托格洛托夫把他留住了。就像舒盧賓默默盯著別人那樣,科斯托格洛托夫也開始對他仔細打量,此時則看得尤為真切和清楚。這個人可能是誰?為什麼他的臉是那麼不同尋常?

  科斯托格洛托夫此刻以遞解過程中見面第一分鐘就可以向任何人提任何問題的那種滿不在乎的態度,從半倒懸的仰臥狀況下問道:

  「大叔,您倒是幹什麼工作的?」

  舒盧賓不只是把眼睛,而是把整個頭部都轉向了科斯托格洛托夫。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又盯著他。一邊盯著不放,一邊又似乎用脖子奇怪地畫了個圈,好像他覺得領口太緊,但事實上他的內衣領口很寬敞,根本不可能妨礙他。突然,他回答了問話,沒有置之不理:

  「圖書館管理員。」

  「是在什麼地方?」科斯托格洛托夫沒有遲疑,趕緊提出了第二個問題。

  「在農業技術專科學校。」

  不知為什麼——想必由於他那目光的冷酷,由於他在角落裡像鴻鳴一樣保持沉默,魯薩諾夫就是想羞辱他一下,教訓教訓他。也或許是伏特加在他身上起了作用,使他嗓門很高、態度很輕率地喊道:

  「毫無疑問,不是黨員峻?」

  貓頭鷹那淡褐色的眼睛轉向了魯薩諾夫。眼睛眨巴了一下,似乎以為聽錯了。又眨巴了一下。這時,他突然開口了:

  「恰恰相反。」

  說罷,就向房間的另一端走去。

  他邁起步來似乎不太自然。大概有什麼地方使他感到擦病或刺痛。他加快了步子,病號長衫的前襟向兩邊敞開,身體有點笨拙地前傾,樣子像一隻大鳥——翅膀被剪得參差不齊,為的是使它無法振翅高飛。

  第二十四章 輸血

  科斯托格洛托夫坐在花園長椅下面的一塊石頭上曬太陽,兩條穿靴子的腿笨拙地盤著,膝蓋幾乎碰到地。兩隻胳膊像鞭子似的垂到地上。沒戴帽子的腦袋耷拉著。他就那麼坐著曬太陽,身穿灰色的病號長衫,敞著衣襟——他一動不動、折彎腰似的樣子就像這塊灰色的石頭。他的一頭黑髮和背部已被烤得發燙,可是他依然坐在那裡,動也不動,接受陽春3月的溫暖——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他可以這樣莫名其妙地坐上很久,從陽光中補充他過去在麵包和菜湯中所得不到的東西。

  從旁邊來看,甚至看不出他的肩膀還隨著呼吸一起一伏。然而,他的身子也不向哪一邊傾斜,似乎保持著平衡。

  樓下的一個胖護理員,就是當初要把他從走廊裡攆走以免破壞無菌狀態的那個高大的女人,特別喜歡嗑葵花籽兒,此時在小徑上悠閒自在地嗑了幾顆,走到科斯托格洛托夫跟前,用市場上招待顧客似的熱情聲調招呼他:

  「喂,他大叔!你聽見了嗎,他大叔!」

  科斯托格洛托夫抬起頭來,迎著陽光臉上堆起了皺紋,他帶著扭曲了的眉頭眯縫著眼睛打量著她。

  「到換藥室去,大夫叫你。」

  他是那麼習慣地坐在那裡,像一塊曬熱了的化石,沒有一點想動彈的願望,實在不想站起來,仿佛是被叫去做他所痛恨的苦工。

  「哪個大夫?」他嘟噥了一句。

  「哪個要你去,哪個才叫你!」護理員抬高了聲音。「我可沒有義務在園子裡到處找你。就是說,走吧。」

  「我並不需要換什麼藥。肯定不是叫我,」科斯托格洛托夫還是賴著不走。

  「是叫你,是叫你!」說話之間護理員嗑了幾顆瓜籽兒。「像你這樣的長腳仙鶴還能跟誰搞錯了?這樣的寶貝,我們這裡就你一個。」

  科斯托格洛托夫歎了口氣,伸直了兩腿,隨後支撐著身子,一邊呻吟一邊站起來。

  護理員不以為然地瞧著他:

  「老是走來走去,不注意保養精神。得好好躺著才是。」

  「哎喲,你可真是個阿姨,」科斯托格洛托夫歎了口氣。

  他沿著小徑蹣跚地走去。腰上沒束皮帶,駝著個背,沒有半點軍人的儀錶。

  他朝換藥室走去,準備迎接一件什麼新的不愉快的事情,並把它頂回去,至於是什麼事情,他自己也還不知道。

  在換藥室裡等他的不是10天前就接替了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的埃拉·拉法伊洛夫娜,而是一個年輕的胖乎乎的女人。說這個女人面色紅潤還遠遠不夠,她的面頰簡直是火紅的,顯得那麼健康。科斯托格洛托夫是第一次見到她。

  「您姓什麼?」科斯托格洛托夫剛到門口,她就沖著他問。

  雖然陽光已不直射眼睛,但科斯托格洛托夫還是那麼眯縫著眼睛瞧人,滿臉不高興的樣子。他急於瞭解和判斷的是究竟要幹什麼,而不是忙著回答。有時候需要隱姓埋名,有時候還需要撒謊。他還不知道這會兒該採取什麼對策。

  「嗯?您姓什麼?」胳膊圓鼓鼓的那個女醫生又問了一遍。

  「科斯托格洛托夫,」他勉強承認了。

  「您跑到哪兒去了?快脫衣服!到這邊來,躺到檯子上!」

  科斯托格洛托夫這會兒才一下子全想起、全看見、全明白了:原來是要給他輸血!他忘了這是在換藥室裡進行的。但是,第一,他仍然堅持原則:別人的血不要,自己的血不給!第二,對這個精力充沛的小姐兒們他信不過,她本人就好像喝足了獻血者的血。滾加走了。又是新醫生,而新醫生有另一套習慣,會出新的差錯,誰會相信這種沒有任何常規的、走馬燈式的鬼名堂?

  他繃著臉脫去病號長衫,想找個地方掛起來(護士指給他看掛到哪兒),其實心裡在找藉口拒絕輸血。長衫掛好了。上衣也脫下來掛好了。靴子推到角落裡(在樓下這裡有時候也可以穿著鞋)。他光著腳在鋪著乾淨漆布的地板上走過去,躺在一張高高的、鋪得比較軟的檯子上。他還想不出藉口來,但他知道馬上就能想出來。

  檯子上方亮閃閃的不銹鋼支架上掛著輸血器械:橡皮管和玻璃管,其中一隻玻璃管裡有水。這個支架上有好幾個可以用來插各種容量的玻璃瓶子的圈:有500毫升的,有250毫升的,有125毫升的。一隻125毫升的瓶插在圈中,裡面略帶褐色的血漿一部分被寫著血型、獻血者姓名和獻血日期的標簽遮住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眼睛習慣於捕捉不該看的一切,他利用爬上檯子的那一會兒工夫,已經把標簽上寫的什麼都看清楚了。這時他並不把頭靠到潤頭的地方,卻馬上就此做起文章來:

  「畸——嘿!2月28號!是陳血。不能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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