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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回到烏什一捷列克以後,為了使腫瘤不向任何部位轉移,我還要用伊塞克湖的草報把它制住。用劇毒治病似乎包含著一種浩然正氣,因為毒藥不用佯裝成無害的藥物,它就那麼直言不諱:「我是毒藥!請您當。心!要麼別用,要麼您就冒險!」這樣,我們就知道自己在迎接什麼。

  要知道,我並不要求長命百歲!何必想得太遠呢?……我的生活,時而一直在看守的監視下,時而一直在病痛的折磨下,現在我只想在兩者都沒有——既沒有看守監視,也沒有病痛折磨的情況下多少過一陣子,這是我的最高理想。我既不要列￿格勒,也不要裡約熱內盧,我只希望回到我們那偏僻的小地方,回到我們的烏什一捷列克。夏天快到了,我希望今年夏天能睡在星空下的行軍床上,這樣,夜裡醒來就能根據天鵝星座和飛馬星座的位移知道已是幾點鐘了。只希望這一個夏天能這樣度過,能看到星星,而不是看到被探照燈照亮的夜空,而以後哪怕永遠不再醒過來也行。對了,尼古拉·伊萬內奇,我還想跟您一起(當然,也帶上茹克和托比克),在炎熱消退了的時候,沿著草原上的小路走到楚河那兒去,在水較深、沒到膝蓋的地方,坐到沙底上,讓兩腿順流而放,就這樣久久地坐在那裡,動也不動,跟對岸的蒼資競賽。

  我們的楚河不流入任何湖海大川。這條河在沙漠中結束生命!一條河,不匯入任何水域,把自己最好的水和最好的動力就那麼一路分送給萍水相逢的朋友們——這豈不是我們囚犯生活的寫照!我們註定什麼也幹不成,註定只能背著惡名從這個世界悄然消失,但我們所有最好的東西,猶如我們還沒有乾涸的一片水面,我們所留下的全部紀念就是通過見面、交談、幫助這類方式互相捧給對方的一掬水。

  流入沙漠的河蔔…但就連我這最後的一段水面醫生們也想剝奪。不知憑什麼權利(他們從未想到過問問自己有沒有權利),他們未經我同意就代替我決定採用一種可怕的療法——激素療法。這簡直是一塊燒紅了的鐵,只要用它去燙人一次,就會把人變成一輩子殘廢。而這種事情在醫院的日常生活中竟是那麼司空見慣!

  有一個問題,過去我早就思考過,而現在尤其如此:生命的最高價值究竟是多少?到底為它該付出多少代價,而付多少便不可以?照學校裡所教的說:「人最寶貴的是生命,這生命對人只有一次。」這就是說,要不惜任何代價抓住生命……勞改營幫助我們之中的許多人認識到,出賣、陷害孤立無援的好人——這樣的代價太高,我們的生命不值那麼多。說到奉承、拍馬、撒謊,營裡的人有意見分歧,有人說這代價還可以忍受,也許是那麼回事。

  可是,為了保全生命,要把賦予生命本身的色彩、香味、激動統統付出——這樣的代價又如何呢?換來的只是包括消化、呼吸、肌肉與腦細胞活動的生命,僅此而已。成為一具活動的標本。這樣的代價是不是太高?是不是一種嘲弄?要不要照付?在部隊呆過7年和在勞改營呆過7年,這兩個7年——童話裡或聖經裡所經常提到的期限——之後,再失去體會什麼是男人、什麼是女人的能力,這代價是不是太殘酷了?

  你們最近的來信(到得很快,只五天的時間)使我心中很不平靜:怎麼,我們區裡還來了大地測量考察隊?要是能站在經緯儀旁,這該多麼令人高興啊!哪怕只幹上一年像樣的工作也好!不過,他們會要我嗎?要知道,這項工作肯定要越出監督範圍的,而且,總的說來,這種事情都是絕對保密的,毫無例外,可我是個有污點的人。

  你們所讚賞的《滑鐵盧橋》和《羅馬——不設防的城市》,看來,我已沒有機會看了,在烏什一捷列克是不可能放映第二次的,而在這裡要看電影,必須出院後在什麼地方過夜才行,可我到哪兒去過夜呢?何況,我出院的時候還能不能爬得動呢?

  你們表示願意寄點錢給我。謝謝。起先我想謝絕,因為我一生總是避免(確實避免了)欠債。但我想起,我死後還不至於沒有任何東西留下:一件烏什一捷列克的羊皮襖——這畢竟是件東西!不是還有當毯子蓋的兩米黑呢料嗎?而梅利尼丘科夫作為禮物送的那只鴨絨枕頭呢?還有釘成一張床的那只木箱?兩隻鋁鍋呢?還有勞改營的那缸子?小勺?還有那只水桶呢?一截梭梭木!一把斧頭!最後,還有一盞煤油燈!我沒留下遺囑,只是由於粗心。

  如此說來,如果你們能寄給我150盧布(不要多寄),我將十分感謝你們。你們要我找點灰錳氧、小蘇打和桂皮,我一定照辦。你們再想想並寫信告訴我,還要些什麼?要不要搞一隻輕便的熨斗?我一定會帶給你們,別不好意思開口。

  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根據您提供的氣象資料來看,你們那裡還有點兒冷,雪沒化盡。可是這裡春天的氣息已相當濃了,這真有點不大像話,也有點不可理解了。

  提起氣象,我倒想起了一件事。您如果見到英娜·施特廖姆,請轉達我對她的由衷問候。請告訴她,我在這裡經常想到她

  不過,不提也罷……

  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感覺在我。心裡騷動,我到底要什麼?我有什麼權利希求呢?

  但是,我一想起使我們得到安慰的那句偉大的習慣用語——「過去豈不更壞/精神便頓時為之一振。別人那是別人,我們可不能耷拉腦袋!我們還是要掙扎一番的!

  葉連娜·亞曆山德羅夫娜提到她兩個晚上寫了州封信。我在想:如今有誰還念念不忘遠方的朋友,為他們獻出一個又一個晚上的時間?因此,給你們寫長信是愉快的事情,因為我知道你們會念這樣的信,而且會一遍又一遍地念,還會逐句分析,逐一回答。

  祝你們永遠那麼幸福順遂、美滿如意,我的朋友!

  你們的奧列格

  1955年3月3日

  第二十三章 為什麼不過得好點呢?

  3月5日這一天,外面陰沉晦暗,寒冷的細雨下個不停,但病房裡卻五光十色,變化異常:昨天晚上在同意開刀的單子上簽了字的焦姆卡,要搬到樓下外科病房裡去,這裡又塞進來兩個新的病號。

  第一個新病號正好佔用焦姆卡的床位——在靠門口的那個角落裡。這個人是個高個兒,但佝僂得厲害,脊背不直,容顏蒼老。他的兩隻眼睛如此浮腫,下眼瞼如此低垂,以致一般人呈橢圓形的眼窩在他竟變成了圓圈。而在這圓圈裡,眼白顯得病態泛紅,而淡褐色的虹膜環也由於下眼瞼的下垂而顯得特別大。這老人似乎是懷著令人不愉快的專注神情,用這雙又大又圓的眼睛在仔細打量所有的人。

  最近一個星期,焦姆卡的病情已變得使他不能忍受了:他的那條腿一刻不停地疼,仿佛抽筋折骨似地,他已不能睡覺,不能做任何事情,而且強忍著不叫喊,以免驚動別人。他被折騰到這等地步,簡直不再認為那條腿是他生命中的無價之寶,而成為可詛咒的負擔,只想儘快擺脫它,以求輕鬆些。一個月以前被他視為生命之終結的截肢手術,現在被看作是得救之道了。

  焦姆卡雖然在同意手術簽字之前已同病房裡所有的病號都商量過了,但是今天他把包裹結紮好了跟大家告別的時候,還是有意識地讓大家能夠再安慰他幾句,說幾句使他寬心的話。於是,瓦季姆也只好再重複一下自己已經說過的話,什麼焦姆卡能這樣簡便地解決問題,可說是夠幸運的了;什麼他瓦季姆要是能跟他對換一下,還求之不得呢。

  然而焦姆卡還是有保留意見:

  「那是用鋸子在鋸骨頭。就那樣鋸來鋸去,像鋸圓木一樣。據說,無論處在哪種麻醉狀態都能聽得見。」

  但瓦季姆不善於、也不喜歡多勸:

  「反正你不是頭一個。別人經得住,你也受得了。」

  在這一方面,如同在所有其他方面一樣,瓦季姆是公正而又嚴於律己的:他不要求別人安慰自己,也受不了那種安慰。任何安慰本身都含有某種寬容的、信仰上帝似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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