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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這又是多麼奇怪,一個同俄羅斯的小片叢林、小塊田地感情上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俄羅斯人,總是眷戀俄羅斯中部那沉靜而拘謹的自然景色,可是在被迫永久流放到這裡來以後,竟會愛上這個時而炎熱、時而狂風突起的荒僻曠野,把無風的陰天當做休息日,雨天則視若過節,而且,直到老死都住在這裡似乎也俯首聽命。他對像薩雷姆貝托夫、捷列根諾夫、毛烏凱耶夫、斯科科夫兄弟這樣一些人似乎已經有了感情,儘管還沒有掌握他們的語言;透過虛妄與虔誠相混的心態乃至感情的衝動,透過他們對古老氏族的愚忠,他看出這是一個本質上純樸的民族,永遠都是坦誠相見,以美好的願望報答美好的願望。

  奧列格已經34歲了。所有的大專院校都不收35歲以上的學生。他已經永遠得不到受高等教育的機會了。沒有這種機會也就算了。還是在前不久他從一個磚坯工提升為土地測量員助手(他向卓婭說是測量員,那是撒了個謊,其實只是助手,工資為350盧布)。他的上司,區土地測量員,對於測杆上的刻度還不甚明瞭,因此奧列格的工作按說是夠多的了,但他幾乎沒什麼事情可做,因為集體農莊都有永久(又是永久)使用分給它們的那些土地的證書只是偶爾才需要他去把集體農莊的土地割出一部分作為擴大村鎮建設使用。他還遠不如一個米拉勒!這農田灌溉的主宰米拉勃,眼睛不看也能感覺出背後土地的水分變化。隨著時間的推移,奧列格大概也會把生活安排得好些。但即使在目前,他回想起烏什一捷列克來心裡也總是那麼熱乎乎的,只等療程結束就回到那邊去,哪怕健康只恢復了一半也要去那裡,這又是怎麼回事?

  對自己的流放地懷著滿肚子怨氣,憎恨它,詛咒它,豈不更合乎情理?其實不然,就連本該受到諷刺作家鞭撻的事情,在奧列格看來也不過是笑料而已。就拿新來的校長阿本·別爾傑諾夫來說,他從牆上把薩夫拉索夫的《白嘴鴨》這幅畫撕下來扔到了櫃子後面(因為他看到畫上有教堂,認為那是宗教宣傳品)。還有那位區衛生局長,一位精力充沛的俄羅斯女同志,她經常在講臺上向區裡的知識分子做報告,私下裡卻以兩倍的價錢向當他的女士們銷售一種新花色的中國絝紗,直到這種料子在區百貨商店也出現了為止。還有,救護車常常是煙塵滾滾地疾馳而過,但往往不是運載病人,而是充當區委會的小轎車,要麼就是給當官的家裡分送麵粉和奶油。還有,小小的零售店負責人奧列姆巴耶夫的「批發』買賣:在他的小小食品店裡總是空空如也,然而房頂上——賣掉的商品的空箱子卻堆積如山;他因超額完成銷售計劃而獲得獎金,平時經常在店門口打瞌睡。賣東西他懶得零稱零賣,懶得分散包裝。對所有的權勢人物都供應足了以後,他就去選他認為有資格的對象,悄悄地對對方說:「拿一箱通心粉去,要就是一箱」,「搬一袋白糖去,要就是一袋」。就這樣,整袋或整箱的食品從倉庫直接搬進住宅裡去,可都作為奧列姆巴耶夫的零售營業額。還有,區委第三書記一心想以校外學員的身份通過中學畢業考試,可是任何一門數學他都一竅不通,於是夜裡他偷偷地去向一個流放教師請教,送給他一張羊羔皮。

  這一切只不過引起他微微一笑罷了,因為這一切都是他在狠改營(勞改營)之後所見。不消說,在勞改營裡待過之後,這裡的什麼事情不像笑話?什麼事情不使你覺得像休息?

  要知道,這可稱得上是一種享受啊——傍晚的時候,穿上白襯衫(惟一的一件,領口已經磨破了,至於穿什麼樣的褲子和皮鞋,那就別問了),沿著村裡的那條大街走一走。在俱樂部門前的蘆席棚下可以看到海報:「繳獲的新故事片……」,還可以看到那個傻帽兒瓦夏在招徐所有的人進去看電影。你可以花兩個盧布買一張最便宜的票——第一排,跟孩子們坐在一起。個月去過一次痛——花兩個半盧布到茶館裡去擠在車臣族司機們中間喝一杯啤酒。

  這種帶著笑聲和經常懷著喜悅的心情去對待流放生活的態度,奧列格多半是從卡德明夫婦——婦科醫師尼古拉·伊萬諾維奇和他的妻子葉連娜·亞曆山德羅夫娜那裡學來的。在流放中卡德明夫婦不論遇到什麼事情,總是這樣說:

  「真是太好了!這比過去好了多少啊!我們能來到這樣一個好地方可真是走運啊!」

  他們要是弄到了一隻白麵包,就會高興得不得了!今天俱樂部上映一部好電影——高興得不得了!書店裡有兩卷本帕烏斯托夫斯基選集——高興得不得了!來了專家鑲牙——高興得不得了!又派來了一位婦科醫師,也是流放者——他們同樣會覺得非常好!讓她專著婦科病,悄悄管打胎的事,尼古拉·伊萬諾維奇管一般內科病,錢雖然少些,但卻比較安穩。遇到瑞瑰色、粉紅色、火紅色、猩紅色乃至血紅色的草原夕照,那簡直是一種享受!身軀細長、頭髮花白的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會挽著臂粗腰圓、不無病態地愈益發胖的葉連娜·亞曆山德羅夫娜,步履穩重地走到村邊的幾所房子外面去欣賞這夕陽餘輝的晚景。

  但生活作為種種樂趣所點綴起來的火樹銀花,是從他們為自己買下一座帶宅旁園地的低矮土房子那一天開始的。他們明白,這是自己最後的棲身之所,是他們終其天年的最後歸宿。(他們已經約好,死一起死:一個歸西,另一個隨之而去,否則留下來還有什麼活頭?)他們沒有任何家具,便請霍姆拉托維奇老頭(也是個流放者)給他們在屋角裡用土坯砌了個平臺。這就成為一張雙人床——多寬敞!多方便!這可真叫人高興!縫了一隻大口袋,裡邊塞滿了麥稈——這就是床墊。還請霍姆拉托維奇做一張桌子,而且一定做成圓的。霍姆拉托維奇有點納悶:活在世上60多年了,可從未見過圓桌。幹嗎要做圓的呢?「這就請您別管了!」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搓著他那婦科醫師白淨而靈巧的手說。「反正一定要圓的廣下一件操心的事兒是沒法弄到一盞玻璃的,而不是鐵皮的高腳煤油燈,要燈芯一英寸寬的那種,而不要零點七的,此外,要有備用的玻璃罩子。在烏什一捷列克沒有這樣的燈賣,他們是托好心人從老遠的地方逐漸帶來的。於是,他們的圓桌上也就放上了這樣一盞燈,而且還加上了一隻自製的燈傘。1954年,當大都市里人們競相購置落地燈柱的時候,當世界上連氫彈都有了的時候,在這烏什一捷列克,自製圓桌上的這盞燈竟把簡陋的土屋變成了18世紀的豪華客廳了!多麼闊氣啊!他們3人圍桌而坐,葉連娜·亞曆山德羅夫娜激動地說:

  「啊,奧列格,我們現在的生活有多好哇!您知道,如果童年不算的話,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期廣

  她說得對!因為人們的幸福並不取決於富有的程度,而是取決於心與心的關係和我們的生活觀。這兩點永遠由我們自己作主,而這就是說,人只要自己願意,隨時可得到幸福,任何人都不能妨礙他。

  戰前他們同卡德明的母親住在莫斯科郊區。婆婆的性格如此不能客人,老是吹毛求疵,而兒子對母親又是百依百順,以至當時已屆中年油食其力、也不是第一次結婚的葉連娜·亞曆山德羅夫娜經常感到心情壓抑。現在她把那些年頭叫做自己的「中世紀」。正需要發生一場災難性的不幸,好讓清新的空氣湧進他們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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