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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穆爾薩利莫夫和艾哈邁占也不討人嫌,都很可愛。他們用烏茲別克語交談的時候,一點也不妨礙瓦季姆,何況他們說話總是很審慎,心平氣和。穆爾薩利莫夫看上去像一位富有智慧的老翁,這樣的賢哲瓦季姆在山區經常碰到。只有一次穆爾薩利莫夫突然激動起來,相當生氣地跟艾哈邁占爭論不休。瓦季姆請他們翻譯一下,到底爭論什麼。原來穆爾薩利莫夫對於在取名字方面的獨出心裁——把幾個詞兒拼在一起作為一個名字一一一一又不滿意。他斷言,真正屬￿先知留下的名字只有四十個,其餘的名字都是不正確的。

  艾哈邁占也是個與人為善的小夥子。如果請他說話聲音輕些,他總是馬上就把聲音壓低。有一次瓦季姆給他講埃文基人的生活,大大激發了他的想像力。一連兩天艾哈邁占都在反復思考這種不可思議的生活方式,向瓦季姆提出一些意想不到的問題:

  「你說說,這些埃文基人穿的衣服是什麼樣的?」

  瓦季姆即刻回答他,於是艾哈邁占便會幾個小時沉浸在深思中。但是過後他又會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問:

  「那麼他們——這些埃文基人的作息時間是怎麼安排的呢?」

  第二天早晨他又問:

  「你說說,他們每天都有什麼任務呢?」

  說埃文基人「就那麼生活」,這種解釋他不能接受。

  常常來跟艾哈邁占下跳棋的西布加托夫,也是一個沉靜而又有禮貌的人。明擺著,他沒有多少文化,但不知為什麼卻懂得大聲說話不體面,不應該。即使在跟艾哈邁占發生爭論的時候,他的話似乎也會使對方鎮靜:

  「這裡的葡萄難道是真正的葡萄?這裡的甜瓜難道也算是真正的甜瓜?」

  「那你說,哪裡有真正的?」艾哈邁占激動了起來。

  『境裡米亞…你要是能去看一下就好了……」

  焦姆卡也是個好孩子,瓦季姆看得出他不是個只會空談的人。焦姆卡善於動腦子,也善於實踐。誠然,他臉上沒有天才的光輝烙印,當他聽到某種出乎意料的思想時,他看上去似乎有點愁眉不展。學習的道路對他來說並不平坦,智力的開發也不輕鬆,但這種笨鳥先飛的人往往會大有作為。

  魯薩諾夫也沒使瓦季姆受不了。這是個一生都勤勤懇懇工作的人,儘管沒從天上把星星摘下來。他的見解基本上都是正確的,只不過不會深入淺出地表達,只會生硬地照本宣科。

  科斯托格洛托夫起初給瓦季姆的印象並不好:過於粗魯,喜歡嚷嚷。可後來發現這是表面現象,實際上他並不傲慢,甚至還比較隨和,只是他生活中充滿了不幸,以致性情暴躁。看來,他的種種遭遇,根源也在於他那倔強的性格。他的病正在好轉,也還來得及徹底改變自己的生活,只要他有這種決心,並能較為嚴格地要求自己。他主要的毛病是吊兒郎當,把時間都浪費掉了:一會兒在院子裡漫無目的地徘徊,一會兒看看閒書,而且特別愛纏女人。

  但在死亡的邊緣上,瓦季姆無論如何也不會為追姑娘而分心。加爾卡在考察隊等他,盼望著跟他結婚,但他已沒有權利這樣做,他屬￿加爾卡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他已經不再屬￿任何人了。

  這就是必須全部清償的代價。某種欲望一旦佔據了我們的心,也就取代了一切其他的欲望。

  要說病房裡有使瓦季姆感到十分討厭的人,這便是波杜耶夫。波杜耶夫兇悍、強橫,可是一下子垮了下來,成了一個虔誠的理想主義的信徒。瓦季姆無法容忍並感到氣憤的是那些宣揚順從和愛他人的蠱惑性神話,其內容無非是要人們犧牲自己,傻乎乎地等候機會給素昧平生的人提供幫助。至於對方是遊手好閒的懶漢還是招搖撞騙的壞蛋,則根本不管!這種空泛而乏味的所謂真理,同瓦季姆那富有朝氣的堅毅性格,同他像孩上之箭急於貢獻自己力量的願望是格格不久的。要知道,他也是成竹在胸,決心只予不取,但不是小恩小惠,不是蹣跚地走一步,施捨一點,而是要建樹輝煌的功勳,一下子獻給全國人民和全人類!

  因此,當波技耶夫出院,淺色頭髮的費德拉烏搬到他床位上的時候,瓦季姆倒是感到高興。費德拉烏才算是真正的老實人,整個病房裡沒有誰比他還沉靜的了!他會整天不說話,躺在床上憂鬱地望著前方。作為一個鄰居,倒是符合瓦季姆的願望,不過後天——星期五就要把他帶去動手術了。

  他們倆一直保持沉默,不過今天終究談起了生病的事,費德拉烏說自己曾經生過病,差點兒死於腦膜炎。

  「噢!是撞傷引起的嗎?」

  「不,是感冒引起的。我在廠裡熱昏了,而他們用汽車送我回家的時候,路上頭部吹了風。結果腦膜發炎了,眼睛什麼都看不見。」

  他敘述事情的經過時很安詳,甚至還面帶笑容,一點也不渲染那是多麼可怕的一幕悲劇。

  「怎麼會熱昏的呢?」瓦季姆問道,不過眼睛已經是斜著看書了,因為時光似乎已經流逝。病房裡凡是談起疾病,總是有人聽。費德拉烏髮現魯薩諾夫的視線從房間的那邊向這邊投來,今天他的目光是溫和的,費德拉烏的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講給他聽的:

  「廠裡的鍋爐發生故障,必須進行一次複雜的焊接搶修。但如果把蒸氣全部放掉,讓鍋爐冷卻,爾後再重新加溫,就得一天一夜。廠長夜裡派車來接我,說:『費德拉烏!為了不影響生產,你穿上安全服,冒著蒸氣爬過去搶修,行嗎?』我說:『既然需要,那我去修!』那是在戰前,生產指標壓得很緊,就得那麼幹。於是我就爬進去修了。幹了一個半小時……怎麼能推辭呢?在廠裡的光榮榜上我一直名列前茅。」

  魯薩諾夫一面注視著他一面聽,臉上露出贊許的表情。

  「這是一個黨員也值得自豪的行為,」他誇了一句。

  「我本來就是……黨員,」費德拉烏更謙遜、更沉靜地微微一笑。

  「過去是?」魯薩諾夫糾正他。(這些人你一誇,他們就當真。)

  「現在也是,」費德拉烏聲音很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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