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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那裡有一個打掃衛生的,有人進進出出……再說,這不能著急,奧列熱克!否則我們就不會有『將來』了……」

  「既然將來不會有裡比多了,還有什麼『將來』可談…說不定會恰恰相反,謝謝,裡比多會有的,對嗎?唁,快想個主意,咱們走吧,找個什麼地方!」

  「奧列熱克,總得為今後保留點什麼……該把氧氣袋送去了。」

  「對,是得把氧氣袋送去。我們馬上送去……」

  「…喝上送去……」

  「我們……送去…喝上……」

  他們不是手拉著手,而是一起捧著那膨脹得像足球似的氧氣袋往樓上走去,任何一人腳步的震動都會通過氧氣袋傳給對方。

  這反正跟手拉著手一樣。

  而在樓梯平臺上,在一天到晚有忙於自己事情的病人和健康人匆匆經過的通道床位上,是那個面黃肌瘦、胸廓乾癟的病人靠在枕頭中間,他已經不咳嗽了,(留著分頭的頭髮已所剩無幾)他不住用腦袋去撞支起來的膝頭,也許他的前額把膝蓋當成了密封的牆。

  他還活著,但他周圍卻沒有活人在。

  可能他正是今天咽氣——這個被拋棄的、渴望同情的人,其實就是奧列格的兄弟、奧列格的同類。要是奧列格能坐到他的床邊,在這裡陪他度過一夜,說不定能夠減輕他最後幾個小時的痛苦。

  然而,他們只是把氧氣袋給他放在那裡就走了。對他們來說,垂死者的這只氧氣袋,他最後要吸的這幾毫升的氧氣,只不過是到沒有人的地方去偷前接吻的藉口而已。

  奧列格跟在卓婭後面,像被繩索牽著似地沿著樓梯走上去。他考慮的並不是背後那個垂死的人(半個月前他自己就是那副模樣,而半年以後有可能也是這樣),而是這個姑娘,這個女人,這個娘兒們,考慮怎樣說服她到沒有人的地方去偷情。

  他本來已完全忘記那是什麼滋味了,現在重新領略到嘴唇被熱吻揉皺、甚至弄得有點兒粗糙和腫脹的痛感,就更加覺得突然——這感覺有如青春的熱血流遍了他的全身。

  第十九章 接近於光的速度

  並不是任何人都把媽媽叫媽媽,尤其是當著別人的面。15歲以上、30歲以下的男青年往往不好意思叫媽媽。可是紮齊爾科一家的瓦季姆、鮑裡斯和尤裡就從未感到叫媽媽有什麼難為情的。他們和陵地愛著自己的媽媽,父親生前如此,父親被槍殺之後就更是如此。三兄弟年齡相差不大,在成長過程中幾乎是齊頭並進,無論在學校裡還是在家裡,都積極向上,沒有染上街頭不良習氣,也從未使他們的寡母傷心難過。小時候他們一起照過一張相,後來為了有個比較,每過兩年她就帶他們全體去一趟照相館(後來則是用自家的照相機拍),於是一張又一張相片陸續放進家庭照相簿:母親和3個兒子,母親和3個兒子。母親是淡黃頭髮,而3個兒子都是黑頭發——大概是從當年娶了他們的紮波羅熱曾祖母的土耳其俘虜那裡繼承的。旁人不總是能夠分清相片上他們哪個在哪兒。每照一次相,他們都明顯地長大和壯實,趕過媽媽;她則不知不覺地變老,但面對鏡頭總是挺直腰板,為有這樣一部記載自己生平的活的歷史而感到自豪。她是一位醫生,在自己城市裡很有名,曾贏得許多獎狀、鮮花和表示謝忱的蛋糕,不過,即使她生平再沒有為社會做過別的有益的事情,僅憑把這樣3個兒子撫養大了的功勞,也可說沒有虛度一個女人的一生。三兄弟都進入同一所工學院:老大在地質系畢業,老二在電視系畢業,老三馬上就要在建築工程系畢業,媽媽就和他住在一起。

  在獲悉瓦季姆患病之前,她的日子就是這麼過的。星期四她差點兒趕到這裡來了。星期六那天,她收到東位姓的電報,說是需要膠體金。星期日電複東佐娃,說自己馬上去莫斯科設法弄這種東西。星期一她就能到達莫斯科,昨天和今天大概在設法求見部長和跑其他一些重要部份,請他們看在犧牲的父親份上(戰時父親沒有撤離,留在城裡,以吃過蘇維埃政權苦頭的知識分子面目出現,後因與遊擊隊聯繫並掩護我們的傷員而遭德國人槍決),從膠體金儲備中撥一點給兒子。

  所有這些到處求情的做法,哪怕是在千里之外,也都使瓦季姆感到作嘔和屈辱。他討厭任何走門路、吃老本或找熟人的行為。連媽媽給東佐娃發了一封請她關照的電報就已經使他受不了了。不管活下去對他來說是多麼重要,但他即使面對癌症這樣可惜的死神也不願享受任何特權。不過,對東佐娃觀察了一段時間之後,瓦季姆很快就明白了:即使媽媽不發什麼電報,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也不會少花時間關心他。只是不會導致她發電報提到膠體金的事罷了。

  現在,如果媽媽能弄到這種膠體金,毫無疑問,她一定會乘飛機送來。要是沒有弄到,那她也會飛來。瓦季姆從這醫院曾給她寫過一封信,談起恰加,倒不是因為相信它的神效,而是為了讓媽媽多一件治病救人的事情可做。要是有一天她走投無路,就會違背自己作為一個醫生的全部知識和信條,到深山裡去尋訪那位土醫生,找伊塞克湖草根。(奧列格·科斯托格洛托夫昨天來找他,並表示歉意,說不該服從一個娘兒們的意志把草根泡的藥酒倒掉了,不過那一點點畢竟太少,好在還有那老頭的地址,而老頭如果當真被關進了監獄,那麼奧列格表示願意從自己的儲備中讓一部分給瓦季姆。)

  既然大兒子的生命受到威脅,媽媽現在就沒法安心生活。媽媽會竭盡全力去做一切,去做一切的一切,哪怕是沒有必要或多此一舉。她甚至會跟他到考察隊去,儘管在那邊他有加爾卡照顧。瓦季姆從有關自己疾病的片言隻語中聽到和看到,他的那個腫瘤本身歸根結底是由於媽媽對他過分地關心和愛護而引起的:他從小腿上就有一塊很大的色素斑,媽媽作為一個醫生,看來是知道發生質變的危險的;她常常找各種藉口摸摸這個斑塊,有一次她還堅持清一位高明的外科大夫給兒子動了預防性的手術——可是很顯然,這個手術恰恰不應該做。

  然而,即使他今天面臨死亡的威脅是由於媽媽造成的,他也不能責怪媽媽,無論是當著她的面還是在背後。不能成為光看效果的實際主義者,比較合乎情理的是,根據動機去看問題。著眼於自己的工作半途而康和壯志未酬去怪罪媽媽是不公平的。要知道,如果沒有他這個人,要不是媽媽給了他——瓦季姆以生命,哪裡還談得上工作熱情和雄心壯志。

  人有牙齒,就用來啃,用來嚼,用來咬。而植物沒有牙齒,瞧它們是多麼平和地生長,死又是多麼安詳!

  但是,瓦季姆可以原諒媽媽,卻不能遷就出現了的這種情況!他連一平方釐米的皮膜也不肯放棄!這就是為什麼他無法不咬牙切齒。

  啊,這可詛咒的疾病,何以偏偏在最關鍵的時刻像割草一樣將他斬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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