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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科斯托格洛托夫向瓦季姆峽齊爾科的床位那裡一擺頭,把聲音壓得更低:

  「他得的不就是黑素細胞瘤嗎?」

  「現在我更覺得非倒掉不可了。否則您必定會給我闖出禍來,把什麼人毒死!再說,您怎麼會忍心把毒藥交給一個重病人?要是他服毒自殺呢?難道您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

  她總是回避稱呼他的名字。在這次長談的全過程中她沒有一次稱呼過他的姓或名。

  「這樣的人是決不會自殺的。他是個堅強的小夥子。」

  「不行,說不行就是不行!我們走吧,去把它倒掉!」

  「我今天的情緒實在是太好啦。得了,咱們走吧。」

  於是他們從床位之間的通道走過去,然後下樓。

  「可您不會覺得冷嗎?」

  「不會,我裡邊襯著毛衣。」

  「瞧,她說「裡邊襯著毛衣」。她為什麼要這樣說呢?現在真想看一眼,到底是什麼樣的毛衣,什麼顏色。然而,這也是他永遠看不到的。

  他們走到臺階上。天已放晴,春意盎然,外地來的人很難相信今天才2月7日。陽光燦爛。枝杈高聳的白楊和組成樹籬的灌木都還是光禿禿的,但背陰處的積雪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幾小簇了。樹木間倒伏著隔年的蕪草,有棕紅色的,有灰白色的。小徑、五條、方石、瀝青路面還是濕潤的,沒有曬乾。小花園裡像平時一樣活躍,人來人往:有的對面而來,有的從身旁繞過,有的成對角方向交叉。其中有醫生、護士、護理員、勤雜工、住院病人的家屬。在兩個地方甚至有人坐到了長椅上。各科的樓房這裡那裡有的窗子已被打開了。

  如果就在臺階前把藥酒倒掉,那也太不像話。

  「到那邊去吧!」他指了指癌症樓與耳鼻喉症住院樓之間的一條通道。這是他散步的地點之一。

  他們並排走在石板小徑上。漢加爾特那頂按航空帽式樣製作的醫生小帽正好齊科斯托格洛托夫的肩頭。

  他瞥了漢加爾特一眼。她走路時神態嚴肅,仿佛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他覺得有點可笑。

  「請問,您上中學的時候,叫您什麼名字?」他突然問道。

  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

  「您這是什麼意思?」

  「當然,沒任何意思,只不過問問罷了。」

  她默默地往前走了幾步,石板路上響起微弱的基蠢聲。還是在頭一回,當他躺在地板上等死而漢加爾特走近他的時候,他就發現她有一對羚羊般的細腿肚子。

  「薇加,」她說。

  (其實,這也不是真話。不完全是真話。在中學裡這樣稱呼她的只有一個人。就是那個有才能而未能從戰爭中歸來的普通一兵。由於一時的衝動,她不知為什麼竟把這個名字告訴了第三者。)

  他們從陰暗處走上兩棟樓房之間的通道——這裡既有陽光的直接照射,又有一股微風。

  「薇加?取星座的名字?但滾加這顆星亮得耀眼。」

  他們停住了腳步。

  「我可並不耀眼,』她點了點頭說道。「我只不過是薇拉·漢加爾特。僅此而已。」

  這一回不是她在科斯托格洛托夫面前茫然不知所措,而是科斯托格洛托夫頭一次在她面前不知所措。

  「我是想說……」他為自己辯護。

  「全都明明白白。倒吧!」她發出了命令。

  她沒讓自己露出一絲微笑。

  科斯托格洛托夫把擰得很緊的瓶塞旋松後小心翼翼地拔去,然後彎下了身子(他穿著下擺搭拉在靴筒上方的裙式長衫做這種動作,樣子很可笑),從鋪路時留下的一小堆石頭上掀開了一塊。

  「請您看看!否則您會說我把藥酒倒在自己口袋裡了!」他蹲在她腳旁聲稱。

  他還是在頭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就注意到她的腿,注意到她那羚羊式的腿肚子了。

  他把深褐色的渾濁藥酒倒在陰濕小坑裡黑糊糊的泥土上。這種東西也許能要准的命,也許能使某人恢復健康。

  「可以蓋上了吧?」他問。

  她俯視著他,臉上露出了笑容。

  在倒藥酒、蓋上石頭的這一過程中,有一種孩童式的動作。但這孩童式的動作,又像是在發誓似的,仿佛是發誓保守秘密。

  「您倒是誇獎我一下呀,」他站了起來。

  「是該誇獎您,」她微微一笑。但仍有點憂鬱。「您散步吧。」

  於是她向癌症樓走去。

  他望著她的白色的背影。望著兩個三角形:上面一個,下面一個。

  女性對他的任何一種關注都能使他激動到何種地步!每一句話在他聽來都包含著比實際上更多的涵義。每一個舉動之後都會使他期待著什麼。

  薇加。薇加·漢加爾特。這裡還存在著某種不能溝通的東西,但這一點此刻他還不明白。他望著她的背影。

  「薇加!薇加!他悄聲說,力圖遙送自己的心聲。「回來吧,你聽見嗎?回來吧!暗,轉過身來!」

  但心聲沒有傳到。她沒有轉過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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