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癌症樓 | 上頁 下頁
七二


  「糟就糟在這裡,」科斯托格洛托夫呼咕了起來,「被您發現了,我就有點麻煩。我該把它藏好……我是用它治病的,直到現在還在用呢。」

  「僅僅是為了這個目的?」她審視著他。這會兒她的眼睛一點也不眯縫,此刻她是個醫生,僅僅是個醫生。

  她雖然不失醫生的威嚴,但眼睛卻透出咖啡色的和悅目光。

  「僅此而已,」他老老實實地說。

  「說不定您是……留著必要時用的?」她依然不大放心。

  「如果您想知道,我可以實說,在到這兒來的路上我的確有過那種念頭。為的是不再多受折磨……但是後來疼痛消失了,這個念頭也就打消了。不過,我還繼續用它治病。」

  「暗地裡?在沒有人看見的時候?」

  「既然不給人以生活自由,那有什麼辦法呢?不是到處都有什麼制度和規定嗎?」

  「那麼用的劑量是多少?」

  「按級數增減。從1滴到10滴,再從10滴到1滴,然後停上川天。眼下正處在間隔的階段。老實說,我不相信我的疼痛的消失僅僅是由於照了愛克斯先。可能也由於草根的功效。」

  他們倆都壓低了談話的聲音。

  「這是用什麼泡的呢?」

  「用伏特加酒。」

  「您自己泡制的嗎?」

  「是啊!」

  「濃度呢?」

  「這怎麼說呢……他給了我一小捆,說:這些可以泡一升半。我就大致分了一下。」

  「但是,能稱多重呢?」

  「他也沒稱。只是大致估了估。」

  「估了估?這種劇毒的東西只是估了估?這是毒性很厲害的烏頭!您自己考慮考慮廠

  「我有什麼好考慮的?」科斯托格洛托夫有點生氣了。「您要是能嘗嘗一個人在整個宇宙中奄奄一息是什麼滋味,而監督處又不讓您跨出村子一步,那您倒是去考慮考慮這馬頭看看!還問能稱多重!您可知道,為了這把草根我要冒多大風險嗎?延長20年苦役!罪名是擅自離開流放地。可我還是去了。到150千米以外的地方去。那裡的深山老林裡住著一位姓克列緬佐夫的老人,鬍鬚像巴甫洛夫院士。本世紀初他作為移民流刑犯去到了那裡。是個不折不扣的立醫生!他自己采藥,自己規定劑量。他在自己所住的村裡也被人取笑,在自己的故土更是談不上權威。不過,從莫斯科和列￿格勒都有人到他那裡去求醫。《真理報》的一位記者還去採訪過他。據說,那位記者也很信服。可是現在,傳說這位老人被投進了監獄。因為不知是哪個傻瓜泡了半升藥酒,隨便放在廚房裡,而過十月革命節的時候家裡請客,因為伏特加酒不夠了,客人們在主人走開的時候把藥酒喝了。結果死了3個人。還有一戶人家的孩子也因為誤服了藥酒中了毒。可這跟老人有什麼相干?他豈不警告過……」

  但是,科斯托格洛托夫發現所說的這些情況恰恰對自己不利,所以不再說下去了。

  漢加爾特激動了起來:

  「問題就在這裡!公共病房裡禁止存放烈性物質!這是絕對不允許的!否則就有可能造成不幸事件的發生。快把那個小瓶交給我吧!」

  「不,」他斷然拒絕。

  「交出來!」她雙眉經成了一條線,把手伸向他握緊了的拳頭。

  科斯托格洛托夫那結實有力、幹過許多活的大手握得很緊,手指掩得嚴嚴實實,連小瓶的影子也看不見。

  他微微一笑:

  「這樣您是達不到目的的。」

  她舒展開眉頭:

  「反正我知道您什麼時候出去散步,趁您不在我會把瓶子沒收。」

  「您提醒我,這很好,我一定把它藏起來。」

  「用繩子吊在窗外嗎?現在我該怎麼辦呢,去告發嗎?」

  「我不相信您會去告發。您自己今天還譴責過告密行為!」

  「可是您逼得我沒有辦法啊!」

  「那就該去告密是不是?不體面。您擔心藥劑會被別人,比方說被這個魯薩諾夫同志拿去喝了是不是?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我把它包起來藏好。而我終究是要離開你們這裡的,不用說,那時我還要用這種草根來治病!您不相信它的效力吧?」

  「一點也不相信。這是愚昧者的迷信和拿生命當兒戲。我只相信經過實踐檢驗的科學道理。老師們就是這樣教我的。所有的腫瘤學家也都是這樣認為的。把小瓶拿來。」

  她還是試圖板開他最上面的那個指頭。

  他看著她那雙氣惱的亮晶晶的咖啡色眼睛,不但不願再固執下去,和她爭論,而且心甘情願把這只小瓶交給她,甚至把整個床頭櫃都給她也願意。但在信念上要他讓步卻十分困難。

  「咳,神聖的科學啊!」他歎了口氣。「如果這一切都是那麼絕對正確的話,也就不會每過10年自己否定自己了。我該相信什麼呢?相信你們的針劑嗎?那為什麼你們又決定給我打新的針劑呢?這新的針劑是什麼?」

  「是很有用的藥物!對您的生命十分重要!我們必須拯救您的生命!」她特別堅決地對他說出了這幾句話,眼睛裡閃耀著信心的光芒。「別以為您的病已經治好了!」

  「那好,能說得確切點嗎?這種針劑能起什麼作用?」

  「可為什麼還要對您說得確切點呢!打這種針能治您的病。能抑制轉移。講得更確切,您反而不懂……好吧,那就把瓶子給我,而我向您保證,您什麼時候出院,我就把它還給您!」

  他們相互注視著對方的眼睛。

  他看上去十分滑稽——已經為出去散步穿好了女式病號長衫,腰裡束著帶五角星的皮帶。

  但是,她還是要他把瓶子交出來,態度是多麼堅決!把小瓶交出去也算不了什麼,他並不是捨不得,家裡他還有比這多十倍的烏頭呢。他感到遺憾的是另一件事情:這個有一雙亮晶晶的咖啡色眼睛的可愛的女人,臉上是那麼容光煥發,跟她談話是那麼愉快,然而要吻吻她是永遠也不可能的。等到他回到自己那偏僻的流放地,就甚至無法相信自己曾經同這樣一個容光煥發的女人並肩坐在一起過,而且,她還想盡一切辦法想拯救他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生命!

  其實,拯救他的生命,正是她力不能及的事情。

  「交給您,我也不放心,」他開玩笑說。「說不定會被您家裡的什麼人誤喝了。」

  (誰!她家裡誰可能誤喝?!她是獨居的。此刻說這樣的話倒真的不合時宜,有點失體統了。)

  「好吧,那就來上一個不分勝負。乾脆把它倒掉好了。」

  他笑了起來。使他遺憾的是,自己能為她做的事情竟如此之少。

  「得了。我到外面去把它倒掉。」

  不管怎麼說,她沒有必要塗口紅。

  「不,現在我可不相信您了。我得親眼看到您這樣做。」

  「不過我有個好主意!何必倒掉呢?不如我把它送給一個你們反正救不了的人。說不定對他能起作用,您說呢?」

  「這能給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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