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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在我被捕之前5分鐘……就是說,是這樣的,事情發生在5月份,我們在她家的小花園裡坐了很久。已經是夜裡一點多鐘了,我跟她分手後走了出來,剛剛橫穿過馬路,就被捕了。當時,汽車就停在拐角上。」

  「那她呢?!」

  「是在第二天夜裡。」

  「以後就再也沒見過面?」

  「還見過一次面。是在對質的時候。當時,我已被剃去了頭髮。他們指望我們互相揭發。我們沒那麼做。」

  他捏著煙蒂猶豫不決,不知道往哪兒擱。

  「擱那兒,」卓婭指著主席位置那裡一隻亮煙煙的乾淨煙灰缸。西天的浮雲愈拉愈薄,嫩黃色的夕陽幾乎要整個兒脫落出D來。甚至奧列格那一向古板而執拗的面孔在這夕陽的餘輝裡也顯得柔和了一些。「可是您現在為什麼不想找她呢?』津敗同情地問。「卓婭!」奧列格堅定地說,但突然停下來想了一想。「您能不能稍稍想像一下,如果一個姑娘長得挺標緻,她在勞改營裡會有什麼遭遇?如果她在押解途中,沒被那些壞蛋輪奸,那麼到了營裡他們也來得及對她這樣幹。到了營裡的第一天晚上,營裡的那些吃閒飯的寄生蟲、派工的淫根、管口糧的色鬼就會安排她洗澡,讓她被帶進澡堂時,光著身子從他們面前過。當場決定她歸誰。第二天早晨就會把建議告訴她:跟某某人一起住,活兒會在乾淨、暖和的地方幹。要是拒絕的話,他們就會設盡一切辦法讓她吃苦頭,非逼得她自己爬來求饒不可。」說到這裡,奧列格閉上了眼睛。「她活下來了,順利地服滿了刑期。我不責怪她,我能夠理解。但…僅此而已。她也理解這一點。」

  兩人陷入沉思。夕陽突破了薄雲,放出全部光輝,整個世界頓時變得歡快而明亮。小花園裡的樹木現出清晰的黑色輪廓,而這兒,房間裡,天藍色的臺布和卓婭的金髮也閃出了光彩。

  「……我們的女同學之中有一個自殺了……還有一個活著……3個男同學已不在人世……兩個我不知道下落……」

  他側向椅子的一邊,微微晃動身體,朗誦起詩來:

  那場風暴已經過去了…

  我們的人所剩無幾……

  暢敘友誼許多人缺席……

  他就那麼側身坐著,凝視著地板。他那蓬亂的頭髮向各個方向翹起和撅出。它們每天需要兩次抹濕和撫平,否則就不可收拾。

  此時他沉默不語,但卓婭想聽到的一切,都已經聽到了。他被禁煙在流放地,但不是由於殺人;他沒結過婚,但不是因為品行不好;過了這麼多年,他談到自己從前的未婚妻依然一往情深,看來這個人是會有真正的感情的。

  他沉默不語,她也不說什麼,只是眼睛時而看看繡花活兒,時而看看他。他身上儘管沒有什麼稱得上美的地方,但此刻她也找不出特別醜的地方。對於疤痕是能夠習慣的。就像奶奶所說的那樣:「你需要的不是一個漂亮的男人,而是一個好人。」經受過這樣的磨難之後還那麼堅強和剛毅——這就是卓婭從他身上所明確感覺到的。這種經過考驗的剛毅,她在自己所結識的男青年當中還沒有遇到過。

  她一針針地繡著,忽然感覺到他投來打量的目光。

  卓婭投去一瞥,但並沒抬起頭來。

  他開始以極富表現力的語調朗誦,目光始終沒離開過她:

  我該召喚誰呢?……

  只因為我還活著,

  我該跟誰來分享

  這既悲又喜的歡樂?

  「可你們不是已經分享過了麼!」卓婭悄聲說,眼睛和嘴唇在向他微笑。

  她的嘴唇不像玫瑰,但似乎也不是塗了口紅。那是一種燃燒得不太熾烈的火焰的顏色,介於朱紅與橙黃之間。

  黃色夕陽的柔光使他瘦削面龐的病態臉色有了生氣。在這溫暖的天地裡,看來他死不了,他能活下去。

  奧列格把腦袋一抖,像吉他歌手唱完了哀傷的歌要換唱快樂的歌似的:

  「曖,卓英卡!您就徹底為我安排一個節日吧!這些白長衫讓我膩煩透了。我希望您給我看的不是護士,而是一個漂亮的城市姑娘!要知道,在烏什一捷列克我是看不到城裡姑娘的。」

  「不過,我到哪兒去給您找一個漂亮的姑娘呢?」卓婭假意地說。

  「只消您把白長衫脫去一會兒。再就是……走上那麼幾步!」

  他把扶手椅往後移動了一下,指了指在什麼地方行走。

  「可我是在上班呀,」她還沒有同意。「我不能在上班的時候…」

  不知是關於陰暗的事情他們談得時間太長了呢,還是夕陽的餘輝使房間裡那麼美好,總之卓婭感到了一股衝動,她心血來潮,覺得這是可以做的,而且一切都會挺好。

  她把手中的繡花活兒扔到一旁,陡然離開椅子,站起身來,像個頑皮的小姑娘似的,而且已微微低著頭解鈕扣了;她那急匆匆的樣子,似乎表明不是打算走上幾步,而是準備跑上一會兒呢。

  「您倒是扯呀!」她把一隻胳膊伸給他,仿佛那不是她自己的手臂。他一扯——一隻衣袖隨即脫下來了。「還有一隻!」卓婭以一個舞蹈動作背朝他轉過身去,於是他又把她的另一隻衣袖扯著脫下來了,白長衫也就順勢留在他的膝上,而卓婭便開始在房間裡行走。她像時裝模特兒那麼走——保持軀體適度的曲線,兩臂時而擺動,時而稍稍舉起。

  她就這樣往前走了幾步,然後轉過頭來停住不動——胳膊依然微微伸開。

  奧列格把卓婭的白長衫抱在胸前,眼睛睜得很大,直盯著她。

  「妙極了!」他甕聲甕氣地說。「呱呱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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