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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從她揚起的兩道眉毛可以看出,她是那麼自信,簡直不容反駁,而焦姆卡也沒反駁什麼。是的,他只是要聽,而不是反駁。

  她完全轉過身來,面對著他俯下身,雖然沒有伸出手,卻好像伸出了兩臂穿過大地上所有的殘垣斷壁:

  「這——永遠屬￿我們!我就是我們的今天!至於別人嚼什麼舌頭,要聽是聽不完的,有的有影兒,有的沒影兒。愛情!!這就是一切!!」

  她對他是那麼直爽,好像他們已有上百個晚上在一起閒聊,聊啊觀啊,無話不談…看來,要是沒有那個嗑葵花籽兒的女護理員、一個護士、兩個下跳棋的棋手在場,要是走廊裡沒有病人走動,那麼,哪怕是此時此地,就在這個角落裡,在他們最美妙的青春期,她也準備幫助他理解人們賴以生存的是什麼。

  焦姆卡忘記了腿上那一刻不停的、甚至在睡夢中也感到的啃齧般的疼痛,仿佛根本沒有他那條病腿。焦姆卡望著阿霞那敞開的領口,嘴微微張開了。過去,母親所做過的那種令他極其厭惡的事情,此時第一次使他覺得無須愧對任何世人,一點也不肮髒,甚至超越出人間的一切醜惡範疇。

  「你怎麼啦…」阿霞悄聲問道,幾乎是耳語,差一點笑出聲來,但卻懷著同情。「直到現在還沒……?小傻瓜,你還沒……」

  仿佛在偷東西的時候被當場逮住似的,焦姆卡只感到耳朵、臉上、腦門火辣辣的。在20分鐘之內,這個黃毛丫頭就把他多少年來所固守的一切徹底打垮了,於是他喉嚨乾渴,像求饒似的問道:

  「那你呢?……」

  如同她的病號衫裡邊只有一件內衣,再就是胸部和心房一樣,她的話裡也沒對他隱瞞什麼,她認為沒有必要隱瞞:

  「唉,我們那兒,半數姑娘都開始了…請一個還是在上八年級的時候就懷孕了!還有一個是在住宅裡被抓住的,那是……為了掙錢,你懂嗎?她已經有自己的存摺了!這事怎麼會發現了呢?因為她夾在學生手冊裡,忘記了,結果被老師看見。……越早越有意思!……幹嗎要等呢?當今是原子時代!……」

  第十一章 樺樹癌

  不管怎麼說,星期六晚上癌症樓病房裡的那種看不見的輕鬆氣氛還是能夠感覺到的,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須知,病人在週末並不能解脫自己的疾患,更不能拋開疾患所引起的愁緒。他們無非是擺脫了同醫生們的談話和主要的治療措施,看來,人身上永遠保持稚氣的那根弦所喜歡的正是這一點。

  跟阿霞閒聊之後,焦姆卡小心翼翼地邁著愈益疼痛的腿,艱難地走上樓梯,進了自己的病房,並且立刻發現病房裡從來也沒有這麼熱鬧過。

  不僅同病房裡的人和西布加托夫都在,還有從樓下來的客人,其中有的是熟人,例如從放射病房裡放出來的那位姓倪的朝鮮族老人(當他舌頭上安放著鐳針的時候,他像銀行保險櫃裡的珍寶似的被鎖了起來);有的則是新來的。一個剛住院的俄羅斯男子,儀錶堂堂,灰色的頭髮梳得高高的,他的患處是咽喉,只能像耳語似地說話,這會兒他正坐在焦姆卡的床上。大家都在聽,就連不懂俄語的穆爾薩利莫夫和葉根別爾季耶夫也不例外。

  說話的是科斯托格洛托夫。他不是坐在床上,而是坐在自己床邊的窗臺上,就這一點也表明話題正處在吸引人的時刻。(要求嚴格的護士是不會允許他坐在那裡的,但值班的男護士圖爾貢是自己的哥們兒,他懂得這樣做不會使醫學科學頭末倒置。例斯托格洛托夫把穿著襪子的一隻腳踩在自己床上,把另一條腿錯了起來,使它像吉他似的擱在前一條腿的膝上,並且微微搖晃著身子,面對整個病房激昂慷慨地發表議論:

  「這就是那位哲學家笛卡兒。他說過:「可以懷疑一切!」

  「不過,這並不適用於我們的現實!」魯薩諾夫舉起一個指頭提醒他。

  「不適用,當然不適用,」科斯托格格托夫對他的異議甚至感到驚訝。「我只是想說,我們不應該像家兔一樣聽任醫生擺佈。請看,我讀的這本書,」他從窗臺上拿起一本打開了的大開本的書。「阿布裡科索夫和斯特魯科夫為高等院校合寫的教科書《病理解剖學》。這裡說,腫瘤的變化過程與中樞神經活動的聯繫還是研究的薄弱環節。而這種聯繫卻是極其奇特的!甚至開門見山地寫道,他找到了要引用的一行,『雖然很少,但是自行疫命的例子是有的』!這裡是怎麼寫的,你們注意到沒有?不是治癒,而是痊癒!嗯?」

  整個病房都活躍了起來。仿佛從那本翻開的大書裡飛出了「自行痊癒」這只能夠觸摸得到的彩蝶,每個人都探出前額和面頰,渴望彩蝶發發善心用翅膀來輕撫一下。

  「自行痊癒!」科斯托格洛托夫把書放下之後,晃動著十指張開的雙手,一條腿仍像吉他似的擱在膝上。「這就是說,腫瘤會突然莫名其妙地向相反的方向收縮!它漸漸縮小,消散,最終完全消失!懂嗎?」

  大家都默不作聲,像聽故事似地微微張著嘴。他們無一不希望他的那個腫瘤,那個把整個生活都徹底攪亂、置人於死地的那個腫瘤,會突然萎縮,消退平復,化為烏有……

  大家都默不作聲,等候彩蝶來撫摸自己的臉,只有臉色陰沉的波杜耶夫把床弄得嘎吱嘎吱響,絕望地緊皺著眉頭,聲音沙啞地說:

  「大概,這需要……良心上乾淨。」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明白,他是在參加這場談話呢,還是自己在談別的事情。

  但是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這一次不僅是聚精會神地,而且是懷著一定的好感在聽啃骨者這位鄰居發表議論,這時,他不屑一顧地甩了甩手:

  「這跟良心有什麼相干?你應感到慚愧,波杜耶夫同志!」

  然而科斯托格洛托夫卻及時接過話頭:

  「說得好,葉夫列姆!說得好!一切都是可能的,我們連個屁也不知道。比方說,戰後我讀過一本雜誌,那上面有一篇極其有趣的東西…原來,人的腦袋通口處有一道腦血屏障,只要那些能夠致人死命的物質或細菌無法通過這道屏障進人大腦,人就活著。而這取決於什麼呢?……」

  那位從進入病房就手不釋卷研究地質學的青年,此時正坐在靠近科斯托格洛托夫那另一個窗口的床上看書,偶爾抬起頭來聽人們爭論。這會兒他也抬起了頭。客人們在聽,同病房的人也在聽。爐子旁邊的那個費德拉烏正側身蜷縮在床上,靠在枕頭上聽,此人的脖子暫時還是潔白的,但已厄運難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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